夏日的午後,水頭聚落漂亮的古洋樓得月樓前,一群男女在臨時搭起的舞台上載歌載舞,快樂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的在夏日的陽光下流動。陽光下,他們的皮膚閃著亮光,臉上笑容燦爛,每個人口裡吐的都是帶著南洋口音的金門話,後來,上來一個瘦高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帶著大家唱起了一首歌:「番薯情」,歌裡滿是對金門的情感,有人告訴我:他就是原籍金門的作曲人李子恆。
原來,台上的是馬來西亞金門僑胞們回到家鄉,正在準備傍晚時分和家鄉朋友的聯誼的節目呢!
金門是落在福建省九龍江口的一方小島,島上面積只有150平方公里,小小的島嶼上以砂質土為主,這樣的土地種稻不易,農作因此以五穀雜糧為主,比如芋頭、番薯、花生或麥子,這其中,番薯卻更是曾經的艱苦歲月中主要的糧食。記得我曾經聽過一個老太太跟我說:「戰爭的時期日子苦,天天碗裡放的不是白米飯,而是番薯、麥糊,八歲的兒子捧著飯碗掉眼淚,他說:『我就是怕吃番薯和麥糊,天天都吃這款飯…』」,老太太說:「那個飯,哪裡有米?都是番薯籤…」耳裡聽著李子恆寫的「番薯情」,心裡想起了那個黃昏裡那棵大樹下的那段對話,心裡明白金門的苦日曾經那麼長,艱難的歲月裡,他們只好懷著希望遠走他鄉到異地求活路,因著地緣,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都是他們落腳的地方。到了異地,他們得憑著雙手開展新生活,握在手裡的不只是自己的決心,還有一家人甚或家族裡的希望和未來,這樣的重擔,也讓異鄉的苦力沒有回頭的餘地,因此俗話說:「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說的就是外地謀生的艱險。移民的潮水起自清末民初,直到八二三砲戰後才漸漸退潮。至於沒有在移民潮中離開的金門人,多半也在讀中學大學的時期離開金門求學,最後在台灣落地生根。
作詞作曲人李子恆民國45年夏天在金門古寧頭出生,16歲國中畢業後第一次跨過海洋到到台灣本島念高中,從此便沒再回家鄉常住。然而離鄉的他,心卻依然念著金門,尤其每回見到番薯,就想起自己的家鄉,這份感情,終於化成思鄉的歌。 細漢的夢是一區蕃薯園,有春天也有風霜,蕃薯的心是這呢軟,愈艱苦愈鰲生存故鄉的情是一滴蕃薯乳,尚難洗啊尚久長,蕃薯的根是這呢深,愈掘愈大坬尚好種感情埋土下,孤單青春沒人問,夢鄉穿砲彈,滿山的蕃薯藤切勿會斷 阮是吃蕃薯大漢的金門子,黃種白仁心赤赤咱是靠蕃薯生活來疼生命,就要一代一代傳過一代聽蔡女士,當年住在下埔下,靠海的地方,古寧頭戰役後金門幾乎天天都有砲擊落彈,年紀還小的她記得天天都害怕;民國46年爸爸決定帶著全家到新加坡,一家人懷著希望到了異地卻天天想回家,她說:『天天哭,好想回來…』。 王女士,八二三戰役前,媽媽在動盪不安的局勢中決定帶著兄妹三人到新加坡投靠爸爸,目不識丁的媽媽請大伯幫忙辦出境的手續,離開的那一天,到了碼頭才知道大伯沒幫姊姊辦手續,也許是因為怕家裡人手不夠?還是有其他原因?當時已經無法細究,船開在即,媽媽只有捨下大女兒,淚漣漣帶著兩個孩子遠走他鄉,生活的艱苦,戰地的烽火,就這樣拆散了一家人。此後,異鄉的生活需要全力奮鬥,在鄉的孩子也沒有能力出境,回鄉的日子一延再延,一家人就這樣過了三十年才團圓。
金門碧山村的後代陳成龍,現在是馬來西亞的「拿督」,「拿督」是馬來西亞的一種封銜,由國王所封,相當於一個省的行政長官,他的基本條件便是事業有成,在社會有相當良好的口碑和地位。陳成龍的父親當年在僑居地由賣魚開始,曾經一家十一口擠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困窘中陳成龍一路懷抱著希望努力向上,現在,他的事業已經跨國跨洲,而他仍然記得要帶孩子們回家鄉祭祖。對陳成龍家族,或說對金門人來說,受教育是讓孩子出人頭地的方式,而教育的內容當然包含著家鄉和祖先,或者說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是這樣的理念,才能讓世世代代的子孫不忘本。
金門人僑居的重地馬來西亞距離台灣三千多公里,搭飛機大約5-6個小時,這個地方的華人非常多,是當地僅次於馬來人的第二大族群,當年,金門人稱這些異地是「番地」,到異地求生活就是「落番」,「落番」的人們站穩腳步以後,自然對來自家鄉的親族多加照顧,家鄉有意外移的鄉民也往往也會尋來結伴奮鬥,漸漸,這個情況就發展成所謂「連鎖式移民」,也就是同一個聚落的居民,「落番」的地點經常都一樣,比如水頭村黃氏大部分到印尼、珠山村薛氏往呂宋、湖下楊氏會至新加坡、而烈嶼〈小金門〉人去汶萊,山后王氏則往北到東北亞的日本等。許多年過後,外移的僑民成了家有了後,但,異鄉雖已有家,但家卻仍不是家鄉,並且離家時候的心情不管多久也都還記得清楚。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所謂的世界地球村的概念裡,我看著台上眉飛色舞歡喜歌唱的年輕人,心中竟有激動。想起中午小小的洋樓中金門在地的年輕人孫小姐流著淚水說:「看見他們,心裡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激動,雖然他們和我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覺得我和他們中間牽著一條線,細細的線以前看不清楚,和他們在一起,突然發現這條線會牽動我的感情…」我知道她說的就是所謂的「認同」和「歸屬」,這樣的情感超越了時空,將這些原來素不相識的他們緊緊相連。 台上的熱情歌聲在微微吹起的晚風中散佈開來,自動前來鄉親卻熱情十足,不論識與不識,他們,正在團圓。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