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道裡,滿滿的人。都歛著眉閉上嘴,就連動作也輕慢得不發出一點聲音來。幽幽的坑道裡只有幾盞燈影,釜鑿刻痕深刻的坑道壁以水線相隔,又映出另一道暗暗的坑道,偶爾有水波盪漾,輕舟划過。
250個人共處的坑道裡靜得連一根針掉落也聽得到。然後弦音揚起。
坑道裡,滿滿的人。都歛著眉閉上嘴,就連動作也輕慢得不發出一點聲音來。幽幽的坑道裡只有幾盞燈影,釜鑿刻痕深刻的坑道壁以水線相隔,又映出另一道暗暗的坑道,偶爾有水波盪漾,輕舟划過。
250個人共處的坑道裡靜得連一根針掉落也聽得到。然後弦音揚起。
在立秋和白露之間接連來了幾次風雨,小島金門不同於台灣本島的雨水氾濫,它歡歡喜喜的承接了這番甘霖。原來略顯乾旱的大地立刻有了潤澤,水塘滿了,池裡魚兒暢快的游,湖邊的青草掛著一身亮亮的水珠哈腰點頭,水光瀲灩,天空雲來雲往,疾走如飛,水氣蒸騰,天地山水一片晶瑩。
微雨的金門有一種特別的寧靜之美,泛著水光的馬路,青綠蒼翠的行道樹,白濛濛的海邊和打著一圈圈小漣漪的水面,空氣中有一種味道:是一種幽靜思念的味道。風吹在身上涼涼的,有一種感覺:是一種寂寞而不孤單的溫柔感覺。遠方有鷦鶯輕輕的叫:「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一隻黑嘴的黃狗挺挺的坐在它的田地裡,隔著細細的雨幕望著我;一隻淋得濕濕的伯勞站在電線上,凌亂的羽毛有點狼狽;還有一隻環頸雉躲在灌叢下,呆呆的站著看天空。收成過的高梁田裡,三隻村狗伏臥在田邊的苦楝樹蔭下;金門的空氣是詩意的,在靜靜的夏季之末。
在這樣的季節中,我容易想起我孤單的童年,強說愁的青少年和我如夢的少女時代,也想起我一次次在野外遇見的雨:綿綿的春雨、暴烈的夏雨、落山風前的秋雨和冰冷的冬雨。雨在荒野裡有時溫柔有時狂野,安靜時可以聽見很遠的聲音:鳥的聲音、雨打在葉子的聲音,雨絲落地的聲音;還有一種隔著雨絲,空氣流動的,安靜的聲音;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心裡的聲音。
春天微風的清晨,一隻花嘴鴨在綠意盎然的小水塘邊站著,靜靜的水面映著綠綠的草和藍藍的天,也映著牠的倒影,一眼望去像在顧影自盼。但,自盼的牠為何向草不向水?
正自問著,馬上就給了答案。牠所面向的青青綠草坡裡有了動靜。望遠鏡中看見牠紅紅的腳旁有黃黃的小腦袋。牠,似乎在等小寶貝們集合。不久,像是小寶貝們準備好了,牠轉身向水,輕輕溜下池塘。濃濃密密的草裡,於是也露出一隻隻小小鴨子,像下餃子一樣,也一個個咚咚咚跳下水。十隻!十隻小鴨,以穩定的跳水頻率拉出間距相等的行列,跟在鴨媽媽之後。於是靜靜的池塘了有了一行長長的花嘴鴨隊伍,在春天靜靜的池塘中盪開一圈圈漣漪,划過。
民國100年1月27日,一則新聞由有國際關係地位的中央社發出,內容是:從隔天,也就是1月28日凌晨零點開始,金門尚義機場的能見度標準將從1200公尺調降為900公尺,也就是說,過去經常在霧季時造成機場關場、飛機停止起降的情形將在尚義機場航機進場標準降低後,機場因為濃霧而封閉可能性將大幅減少,依推估,減少的幅度大約是24%,也就是大約少了四分之一的可能性。當時,金門縣長李沃士很樂觀地說:「機場是金門對外交通和發展重要一環,飛安改善後,不但有助春節疏運的順暢,讓鄉親回家過年;霧季到來時,也能減少「無機可乘」的窘境,促進金門旅遊發展」。
來往金門已經十幾年了,對金門的交通再熟悉不過,甚至和常住金門的朋友比起來,我比他們更知道如何掌握霧季時候的交通,也更早已經調適因「不可抗力」的原因延誤行程而造成的影響,因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必須每周往返台灣和金門之間,而金門的朋友卻只在需要的時候出入,只就這樣的比較,就可以了解我遇見航班停止起降的機會比他們又多了多少。在金門機場,我遇到過無數次的航班延誤,有時一小時,有時半天,有時整天,有十幾天,不論延誤時間的長短,我早已練就不受外界干擾的功夫,不論航廈裡有多大的糾紛,多響的吵鬧,我都能在廣播中掌握自己的行程,也能夠在自己的位置上專心的看書。
快到秋分的金門果然已經有秋天的味道:晚風涼涼的,雖然白天還有秋老虎。
騎了一部機車到處逛。皮膚接觸著陽光,風從耳邊呼呼的過,衣角啪啪地響,聽見風大聲的歡迎,感覺風熱烈的擁抱。長長的路在眼前展開,高高的大樹站在路的兩邊伸出手臂搭出一條長長的綠色隧道,路直的時候,我馳騁,路彎的時候,我微微傾斜的身體讓風的臂彎摟著,我駕著風,讓風推送我往前;樹影在我身上拋下一道道印象派的畫,風在我耳邊唱一首首歌,歌聲裡還帶著眾鳥的輕聲嬌語。
九月13號星期一,下午,剛剛離開電台回到家,接到朋友的電話告訴我,今年我參賽的節目又入圍兩項金鐘獎,這是2004年以來第六年入圍了。
「城鄉紀事」節目是一個以金門為報導主題的節目,已開播七年的節目中,我說了有關自然環境、軍事戰役、歷史文化、民俗節慶、建築文物、風土人情的金門故事,我在這些故事裡感動,我想,是這樣的感動也感動了聽眾吧!因此才有這樣的結果。
謝謝我身邊支持鼓勵我的朋友和家人,我願意把對這片土地的感動繼續和大家分享,不論是否得到獎座,因為,將這份情感說給大家聽,傳給大家感受,這才是我最初和最終的用心。 以下是摘錄自新聞局的公告。行政院新聞局今(14)日公布99年廣播金鐘獎入圍名單,由新聞局局長江啟臣與今年廣播金鐘獎頒獎典禮主持人王文華及黎明柔共同宣布。本年度廣播金鐘奬計有85個單位871件作品報名,角逐25個獎項,經評審結果,共有125件作品入圍。
夏日的午後,水頭聚落漂亮的古洋樓得月樓前,一群男女在臨時搭起的舞台上載歌載舞,快樂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的在夏日的陽光下流動。陽光下,他們的皮膚閃著亮光,臉上笑容燦爛,每個人口裡吐的都是帶著南洋口音的金門話,後來,上來一個瘦高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帶著大家唱起了一首歌:「番薯情」,歌裡滿是對金門的情感,有人告訴我:他就是原籍金門的作曲人李子恆。
原來,台上的是馬來西亞金門僑胞們回到家鄉,正在準備傍晚時分和家鄉朋友的聯誼的節目呢!
金門是落在福建省九龍江口的一方小島,島上面積只有150平方公里,小小的島嶼上以砂質土為主,這樣的土地種稻不易,農作因此以五穀雜糧為主,比如芋頭、番薯、花生或麥子,這其中,番薯卻更是曾經的艱苦歲月中主要的糧食。記得我曾經聽過一個老太太跟我說:「戰爭的時期日子苦,天天碗裡放的不是白米飯,而是番薯、麥糊,八歲的兒子捧著飯碗掉眼淚,他說:『我就是怕吃番薯和麥糊,天天都吃這款飯…』」,老太太說:「那個飯,哪裡有米?都是番薯籤…」耳裡聽著李子恆寫的「番薯情」,心裡想起了那個黃昏裡那棵大樹下的那段對話,心裡明白金門的苦日曾經那麼長,艱難的歲月裡,他們只好懷著希望遠走他鄉到異地求活路,因著地緣,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都是他們落腳的地方。到了異地,他們得憑著雙手開展新生活,握在手裡的不只是自己的決心,還有一家人甚或家族裡的希望和未來,這樣的重擔,也讓異鄉的苦力沒有回頭的餘地,因此俗話說:「十去,六死三留一回頭」,說的就是外地謀生的艱險。移民的潮水起自清末民初,直到八二三砲戰後才漸漸退潮。至於沒有在移民潮中離開的金門人,多半也在讀中學大學的時期離開金門求學,最後在台灣落地生根。 作詞作曲人李子恆民國45年夏天在金門古寧頭出生,16歲國中畢業後第一次跨過海洋到到台灣本島念高中,從此便沒再回家鄉常住。然而離鄉的他,心卻依然念著金門,尤其每回見到番薯,就想起自己的家鄉,這份感情,終於化成思鄉的歌。 細漢的夢是一區蕃薯園,有春天也有風霜,蕃薯的心是這呢軟,愈艱苦愈鰲生存故鄉的情是一滴蕃薯乳,尚難洗啊尚久長,蕃薯的根是這呢深,愈掘愈大坬尚好種感情埋土下,孤單青春沒人問,夢鄉穿砲彈,滿山的蕃薯藤切勿會斷 阮是吃蕃薯大漢的金門子,黃種白仁心赤赤咱是靠蕃薯生活來疼生命,就要一代一代傳過一代聽
蔡女士,當年住在下埔下,靠海的地方,古寧頭戰役後金門幾乎天天都有砲擊落彈,年紀還小的她記得天天都害怕;民國46年爸爸決定帶著全家到新加坡,一家人懷著希望到了異地卻天天想回家,她說:『天天哭,好想回來…』。 王女士,八二三戰役前,媽媽在動盪不安的局勢中決定帶著兄妹三人到新加坡投靠爸爸,目不識丁的媽媽請大伯幫忙辦出境的手續,離開的那一天,到了碼頭才知道大伯沒幫姊姊辦手續,也許是因為怕家裡人手不夠?還是有其他原因?當時已經無法細究,船開在即,媽媽只有捨下大女兒,淚漣漣帶著兩個孩子遠走他鄉,生活的艱苦,戰地的烽火,就這樣拆散了一家人。此後,異鄉的生活需要全力奮鬥,在鄉的孩子也沒有能力出境,回鄉的日子一延再延,一家人就這樣過了三十年才團圓。
金門碧山村的後代陳成龍,現在是馬來西亞的「拿督」,「拿督」是馬來西亞的一種封銜,由國王所封,相當於一個省的行政長官,他的基本條件便是事業有成,在社會有相當良好的口碑和地位。陳成龍的父親當年在僑居地由賣魚開始,曾經一家十一口擠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困窘中陳成龍一路懷抱著希望努力向上,現在,他的事業已經跨國跨洲,而他仍然記得要帶孩子們回家鄉祭祖。對陳成龍家族,或說對金門人來說,受教育是讓孩子出人頭地的方式,而教育的內容當然包含著家鄉和祖先,或者說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是這樣的理念,才能讓世世代代的子孫不忘本。
繼2009年坑道音樂節之後,2010年的坑道音樂節又要開始了!時間是10月16日及17日。
相較於去年僅二場演出場次,今年音樂會擴增為六場,演出地點:翟山坑道,首日10月16日第一場上午10時30分至11時10分;第二場上午11時30分至中午12時10分;第三場下午1時30分至2時10分。第二天10月17日上午10時30分至11時10分;上午11時30分至12時10分;下午1時30分至2時10分。本次音樂節自9月1日起開放預約報名方式參與,可利用網路進入報名系統;利用傳真者請將報名資料(姓名、出生、身分證字號、聯絡電話、地址、報到地點)傳真至082-313184專線;或者以電話直接向服務人員報名:報名電話 082-313186解說課(每日上午08:30-12:00;13:00-17:00)。歡迎有興趣參加者及早報名。
金門船型堡 對於戰爭,我一向在書裡體會和理解,即使我的父母親當年是因為戰爭而離開家鄉。 十多年前開始來往於台灣金門之間,但初初吸引我的是金門不經人為干擾的荒野大地和野鳥野花,對那些處處可見的碉堡、軌條砦等等工事,還是只像重溫了曾經讀過的書一樣,書是書,我是我。直到幾年前開始讀起金門文化歷史人文的書,開始做起口述歷史,開始傾聽老人家們的故事,我才慢慢走進金門,真正看見那些金門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金門人的,有些是曾經來到金門的人的,有些,是在金門遇到生命中的重要情節的。今年春天,我陸續跟大約三十位老兵見了面,聊了天。所謂「兵」,是只當年曾經在金門服過役做過軍人的,所謂「老」,是他們如今至少都在中年以上,少則近六十,多則超過八十。在這些老兵中,有幾位曾經親身經驗了八二三砲戰,他們有包括來自大陸北方和台灣本島的兵或官,追憶起戰役發生的那一天,半個多世紀前了,他們卻不約而同連砲擊的時間都記得清楚。 王爺爺是山東人,18歲就入伍了,從東北、華北一路往南,參加過桃花島、舟山群島等地的大小戰役,民國45年到金門,民國49年到了台灣,然後又到過東引、烏坵、東沙等等小島。八二三砲戰發生的時候,他正駐防在小金門的龜山。 黃爺爺是台灣人,民國47年被徵召入伍,充員兵,四月搭船到金門,五月隨即到了小金門。 那天,民國47年八月二十三號傍晚,王爺爺剛剛從龜山上下來。那是吃過晚飯的時間,有的人在休息聊天,有的人在井邊洗澡,鬧得開了,還互相潑起水來,營區裡看來有難得的輕鬆時刻,大家都的心情和行動都是最放鬆的時候。突然,砲聲響了。戰地裡的砲聲天天都有,久了,大家也都當和往常一樣,一會兒就過了,可是那一天的砲聲不一樣。砲就是砲,怎麼不一樣?黃爺爺告訴我:當然不一樣!不同的砲有不同的聲音,有些砲發射過來方向清楚,一路咻咻叫;有些砲行蹤撲朔,先咻一聲,然後無聲,等再有聲音的時候就是落地的「磅!」一聲了。再說,有的砲走直的,有的砲好像會轉彎,新兵不知道,戰場上待聽久了就知道厲害,那天傍晚響起來的砲聲就是這樣令人緊張。王爺爺聽到砲聲從四方來,連忙翻進壕溝,只聽四周砲聲轟隆連續不斷,他緊摀著腦袋不能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砲聲終於歇了下來,連長集合起弟兄,一點名,才一下子就少了十二個。 砲擊發生的時候黃爺爺剛好在龜山上,砲聲響起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聽聲音,這次的砲擊和往日大不相同。第一波的砲先往平地打,山上沒有落彈,他和另一位同僚連滾帶爬翻進通訊線溝,在砲火中衝往營長的碉堡,千驚萬險中平安到達。預料著第二波的砲轟馬上又會再來,敵人可能會搶灘登陸,大家立即整起裝備,當天晚上,一人發了八十發子彈,兩枚手榴彈,抱著槍,全副武裝,枕戈待旦。 七十二歲的林爺爺當時是高砲部隊的預官,駐防的地方在面對著料羅灣的高地,天氣好的時候他經常從小丘上看著海岸,想家。那是到金門不久的一個傍晚,同樣是吃飽了晚餐大家在井邊洗澡的輕鬆時刻,突然砲聲響了!林爺爺初到金門,先以為是和往日一樣,對方在砲射恐嚇,可是,有點兒不對啊!砲怎麼好像都往平民很多的山外那裡打過去呢?而且,好像數量還不少呢!林爺爺還猶豫著,旁邊的老兵卻少有的露出緊張的神色,來不及拿東西,他們立刻就地掩蔽,沒忘了大聲喊叫小兄弟快躲!林爺爺這下才知道慌張,趕緊找到掩蔽躲著炸彈。砲聲隆隆隆的好像停不了,矇著頭,林爺爺聽那落彈的聲音好像是整桶的豆子往外倒,又好像是整畚箕的沙子往外潑一樣,多到沒有一點間隙,更別說可以探探頭看看外面。 不知過了多久砲聲終於歇下來了,大家從各種掩體後方奔向自己的碉堡營舍報到,集合整裝。那天晚上,防著敵人摸上岸來,所有的人都夜不閉目。等著。聽著一波波的砲擊。從那天起,往後四十四天,150平方公里的金門一共有四十四萬發砲彈落地。小島隔絕在海洋中,所有的物資都靠運補,林爺爺居高臨下看著料羅灣,也看著那些運補的生死任務-潮漲了,船來了;船來了,砲彈就射來了,密密的砲彈射向海灣,把運補的船隻打翻,炸沉。一波波的士兵在砲彈的空隙中閃躲,在潮水的漲退中搶時間,海水被砲彈轟得炸起一波波巨大的水花,士兵在水花、炸彈和沙土泥水中用生命換物資。林爺爺看得熱淚盈眶,他告訴我:在他心裡,這才是真正的「搶灘」!-搶時間、搶潮水、搶物資、搶生命。他說:永遠也忘不了。 古厝的燈光矇矓,門外雨聲淅瀝,老兵們款款述說的是那一頁歷史裡的幾行字:「八二三砲戰(又稱第二次台灣海峽危機、中國大陸稱金門砲戰)是指1958年8月23日至10月5日之間,發生於金門及其周邊的一場戰役。」但,他們也述說了那幾行字裏埋藏的,許多震撼和感傷。 金門的故事,說不完;戰爭的心情,唉!不想再去想。
「阿咁係這個所在?」 盧阿伯站在瓊林小街前的廣場,望著四周的景物,喃喃自語。 四十六年前,他曾經在這裡當兵,那年他二十二歲。 他在「成功隊」。 「成功隊」是什麼? 「人講我們是『水鬼』啦!」,它是現在稱為「海龍蛙兵」的前身, 在此之前,稱為偵察隊,或者金門陸軍101兩棲偵察營。 眼前這個像是農夫的粗壯老人,當年竟是出生入死的海龍蛙兵「成功隊」隊員! 我馬上想起了幾天前聽到的一則戰地真實故事。 那是八十四歲的王爺爺說的。 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砲戰的時候, 隸屬於陸軍第九師的王爺爺身在小金門,也就是烈嶼, 砲戰發生後不久,就到了當年的中秋節, 雖然砲聲不歇,但仍有軍機冒險飛來空投中秋月餅, 這些月餅都被集中處理,統一配發。 王爺爺說: 「那一天,我們步兵每個人分到四分之一個月餅, 但是成功隊一個人分四塊月餅,他們應該的。」 當時的我還沒弄清楚箇中原委,心中狐疑:「為什麼呢?怎麼差這麼多呢?」 王爺爺發現我眼中的疑惑,補充著說:「他們就是大家說的『水鬼』啊!」 可見,在軍中,成功隊有什麼份量。 而眼前這位田庄老阿伯,當年竟是「成功隊」的。 民國五十三年,結婚不到一個月的台籍兵盧阿被徵召入伍, 拋下新婚的妻子和家人,受完新訓後就被送到了金門; 在沒有通訊,通信也不便的那個時代, 家人直到大半年之後才知道他「不但到了金門,還被人家挑出來做『水鬼阿兵』」,盧阿伯這樣告訴我。 民國九十九年,已經快七十的盧阿伯在將近半個世紀後再度回到金門, 下機不久,他就在車上跟我說: 「那個時候我是在瓊林,我記得住在一個老房子,旁邊有一條街,後面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 腦袋中迅速根據所提的資料搜尋地圖,我問: 「你記得那裏有一座風獅爺嗎?」 然而,盧阿伯卻遲疑的說:「不記得咧!咁哪沒咧!」 那會是在哪裡呢? 是那個時候還沒有那座高大的風獅爺嗎? 還是戰爭頻仍中,那座風獅爺曾經倒塌?毀壞?被遷移? 車子轉眼到了瓊林,聚落北方那座微笑風獅爺的紅色披風在風中輕輕飄揚, 看盧阿伯的神色,卻好像真的沒有它的記憶。 引著阿伯把行李放到古厝民宿,再沿著那條聚落裡最主要的小街慢行, 這就是盧阿伯說的那條街嗎? 阿伯一路靜靜看著,似乎努力在腦海裡搜尋當年的記憶。 小街是聚落的中心區,沿街是兩排小小的兩層樓, 這裡一家理髮院,那邊一家撞球店,過去兩家是賣雜貨, 這些店,都已經歇業了,只剩牆上門楣的字跡猶在; 隨著逐年裁軍撤軍,金門的社會景觀早已和數十年前不同, 現在,街上只剩小小的理髮院還開著,出入的都是這裡的鄉親們。 霧中的瓊林矇矓, 盧阿伯是否也如走進夢中一樣,正努力追尋著那時的歲月? 走完小街,大夥兒都進了廣場邊的民防館參觀, 我一回頭,望見盧阿伯一個人站在館前的空地,困惑的看著四周,似乎找不到對應記憶的景物。 空空的廣場中,盧阿伯正努力的在回到過去。 我到他身旁,問他:「咁想有?」 他回過頭來,露出靦腆的笑容,用國語回答我:「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我指著那幅牆上紅底白字寫著「獨立作戰、自立更生、堅持到底、死裡求生」的二層樓房,問:「你說的二樓咁是這間?」 盧阿伯仍然猶豫。 雨絲開始靜靜的飄落下來,廣場上,我靜待他的回憶重返。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老者從眼前古厝裡走了出來。 何不問故人? 果然。 「是啊!就在這間,以前他們晚上出任務回來,在井邊洗澡,洗得乒乓響!」 啊! 我回頭,看著盧阿伯。 他的的臉上綻放著驚喜的笑容:「是不是有一個古井在後面?」 接著,就像打通了記憶的隧道,他一路往前奔去: 「啊!我想起來了,我們是住在這間老厝,上課是到前面這棟房子,這裡走過去是街,就是這裡。」 他所住的,就是剛才他注目許久,猶豫不能確認,建於百餘年前的「怡穀堂」! 民國五十三年起,盧阿伯在這裡住了兩年。 老者打開門鎖,帶著我們去回味。 到了當年景物地,盧阿伯的記憶一一歸隊, 他指著一個個廂房、院中的天井、屋旁的空地: 「我就是睡在這間,這裡是吃飯的,這裡是上課的,這裡是訓練的;啊!對啦!就是這裡啦!」 記憶的箱蓋一旦被打開就像骨牌效應, 不但關不上,還連帶開啟了更多記憶, 盧阿伯霎時回到了過去,誰的名字誰的任務誰的遭遇誰的事蹟一一從腦海裡跳出來, 連他的口吻語氣都回到了當年當時。 自始至終就住在怡穀堂後方的老者當年當然也是個少年郎, 對成功隊的記憶深刻,對隊員的點點滴滴也如數家珍; 兩個老人,在曲折的廳房裡進進出出,像是找到繡蝕的鑰匙打開早已塵封的記憶, 又用自己的記憶開啟了更多對方的記憶, 盧阿伯開心的跨越時空,興沖沖來到當年自己的身邊。 時光在他們身上流轉,不意就走過了四十六年。 出了怡穀堂的門,謝過老者,盧阿伯直往剛才才走過的小街去: 「我想起來了,這裡有一個照相館,那裏有一間撞球場啦!」 他開心的在仍留著招牌字跡的兩家店前站好,要我幫他照相; 鏡頭裡的他,開心的神情像個小孩,一個找到失落光陰的孩子。 回到車上,我問開心的盧阿伯:「有歡喜麼?」 盧阿伯說:「有哦!有哦!」 這麼歡喜,當年的回憶想起來都是甜的? 盧阿伯還是憨厚靦腆的笑容,用生澀的國語告訴我: 「歡喜哦!但是,那個訓練真辛苦,真的你們不知道的『辛苦』哦!」 旁邊的牽手心疼的補充:「訓練的時候,連屎坑你都要跳下去吶!」 越是苦,越是收藏得更深嗎? 在那個時空,前線金門像是一個讓人找不到摸不著猜不透也到不了的地方, 誰到了那兒都有點兒隨時可以為國犧牲的準備,更何況還是兩棲蛙人水鬼仔兵! 從一個樸實農人到一個戰技精敏的水鬼阿兵,盧阿伯當時的心情如何轉折? 他曾經害怕嗎?擔憂嗎?孤寂嗎? 新婚不知丈夫何在的妻子又怎樣渡過失聯的大半年? 後來,在那個前線的歲月裡,盧阿伯是否脫胎換骨身心皆換的改變? 帶著這樣的經歷,當盧阿伯解甲歸田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時, 又是否很自然的回復原來的心情? 而今,再度尋回那段意外踏入的生命時,盧阿伯心中是否洶湧? 青春的歲月裡,有時我們確會在未曾預期情節中闖進某個未曾想過的遭遇, 也許我們會很快退出,但也許它從此引領著我們進入另一段未可知的旅程。 盧阿伯的「水鬼阿兵」給他的記憶只是一段辛苦的經歷? 或是一段血汗交織,影響著一生信念的生命? 澎湃洶湧的歲月和心情都已是過去了吧! 仍然腰直背挺的盧阿伯,靦腆的憨厚的笑容中,已經看不見太多波濤起伏; 拙於言辭,他只是不斷說謝謝。 往事的所有一切,不管是辛苦或光榮,鍛鍊或折磨,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吧! 人生又已過了半百,前面的路程雖然不知還有多少, 但回頭的時間也許到此為止就夠了。 聲聲道謝,盧阿伯微笑著向瓊林的人、物道別,繼續往下一個景點去。
認識關醫師時,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七十好幾了,他依舊硬朗,走路不用拐杖,聽話不必用力,只是有些鄉音。 關醫師和太太一起到金門來尋訪舊跡,那一天又是大霧,幾百公尺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有點悶熱,但這一點不減他的興致;他興沖沖的搭著大車上上下下,重回許多年前的歲月。 帶關醫師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花崗石醫院,曾經是戰地唯一,也是最重要的醫院已經在2007年結束封閉了。眼前是被鐵柵欄封住的隧道口,花崗石醫院的大理石牌匾還在,但我們只能站在冷冰冰的欄杆前追憶。關醫師回過頭來對我說:我民國38年學校還沒畢業就來金門了,那時候在尚義醫院。金門當地出生長大的孩子小毛驚訝的睜大眼睛:「尚義醫院?在哪裡?連我都不知道呢!」站在一旁的關太太補充:「他十幾歲的時候自己不知道怎麼想,就說要來這個地方來,結果來了之後兩邊就斷了,生活也沒有著落,只好自己想辦法,好辛苦。後來想辦法到台灣投考國防醫學院,畢業之後再來是是民國48年,八二三砲戰剛過不久,在金門擔任外科醫生,之後幾年就在金門和台灣之間來來回回,民國55年最後一次到金門,待了兩年,57年回到台灣以後,從此沒有再回來。」 關醫師和太太是在民國52年結婚的,婚前的歲月在戰亂中奔波,來來往往已經算不清腳步,所有的這些關太太都是婚後從關醫師口中點點滴滴聽來的,關太太說:「年紀大了,什麼幾年他都記不清楚了,不過一直記得金門的這些事。」走在關醫師的身邊,我聽見他像是打開記憶的櫥櫃一樣,慢慢拉開抽屜,審視裡面的收藏:「民國38年第一次來金門,後來去讀書,民國48年又來金門支援,在尚義醫院,好傷心啊!砲戰的時候參謀長的腿都打斷了,那是我師長啊!」 四十天內,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地方,落下了四十七萬多枚砲彈,平均一平方公只就有四枚砲彈落地!關醫師來的時候見到的是滿目瘡痍,老長官劉明奎在砲戰中嚴重負傷,受傷的居民也不在少數,已經身為外科醫師的關醫師整日忙碌不堪,但傷亡太過頻繁,有時候,「也只能先救輕傷,再看重傷」,他說。八二三剛過的金門一片荒蕪,剛剛結束一場人間試煉,身心俱疲,資源匱乏,生活艱苦無分軍民。沒有充分的糧食很難溫飽,沒有足夠的藥品也很難救人,有許多人因為沒錢所以不看病,有許多病人因為沒有藥所以沒法看好病,軍醫院裡因為有美國援助,藥物較為齊全,只要有病人來了,關醫師都盡其所能的為他爭取治療的時機。那個時候,很多人只是得了扁桃腺發炎,可是找不到開刀的醫生,也沒有可用的抗生素,「我幫他們開刀,我們軍醫院有美援很好的抗生素,用了就可以救了。」 霧氣瀰漫的四月天,走在金門的街上,一切顯得迷茫,時光倒流了嗎?我怎麼在老先生的聲音裡好像回到半個世紀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老先生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黃的小照片:「你看,這是我,這是陳誠,這是我們醫院的護士,這個是同學,已經死了。」陳誠我知道,當年做過我們的副總統,但「死了」是什麼我不知道,是「死了」在亂世中?還是在太平時?倥傯的歲月裡一切都變得戲劇化,時光流轉,老先生表面平靜無波,但這一生記憶應像一齣高潮迭起的戲?沿著山外的馬路邊,老先生喃喃的說著心中的故事:「司令官愛民…好慘啊!到處都是人,有的是被壓的,有的是炸傷的…」。民國46年,胡璉將軍再度擔任金門司令官,在那個混亂艱苦的世道裡,他把軍方物資和民間共用,也為民間開創出一條新的前途,金門高粱酒就是這樣來的。唐代有個牧馬侯陳淵到金門開創新局,金門人稱他「恩主公」,胡璉將軍愛民,金門人因此敬他為「現代恩主公」;而在那個大時代裡,像這樣苦民所苦的人物還有多少? 街邊行走,關醫生忽然掏出一本陳舊的記事本,他瞇著眼睛看著本子,問我:「市場一號在哪裡?」該是當年老朋友吧!否則怎的留著這麼多年地址呢?「山外」是當年依附著太武山大批營區衍生出來的一個市集,商店櫛比鱗次,曾經來往行走的軍比民多。市場就在商店區中間,當地人鍾先生熟悉的帶著我們很快到了住址所在,年輕的少女聽說來意,馬上回身打電話找人。不到幾分鐘,眼前就出現了關醫師要找的人。竟然是個大嬸!並不是我想像中的老弟兄。 白髮、標準金門口音、胖胖的、十足金門在地模樣的大嬸出現的時候,關醫師夫妻舉起雙臂,輕輕上前擁抱,他們互相拍著對方的肩膀,明明激動,卻只用最簡單的問候表達。操著濃重鄉音的閩南語,關醫師喊她「阿嫂」,操著金門口音的大嬸,卻用艱澀國語叫他「關醫師」,語言、背景、文化之間此時再沒有衝突,所謂「族群」所謂「隔閡」也不存在,那是因為「愛」。 拎著大嬸堅持要他們收下的貢糖,回頭再回街上,黃昏中風起霧散,溫度大幅下降,拉緊身上的衣服,關醫師告訴我他們的故事。 那年,醫院送來一個年輕男子,病情不輕,十分危險,送他來的,是一個少婦,卻不是男子的妻子,是他的大嫂。男子的病在物資缺乏的時代十分危險,焦急的少婦不掩著急神色,對病患更是噓寒問暖無私照護,關醫師一旁看見十分感動,對病人也留下深刻印象。不多日,病人出院,少婦以恩同再造之心千謝萬謝,留下了這段感人的情誼。「關醫師當時一定視病如親,對病人全心全意,才留下這麼多友誼和感謝吧!」,我說。「他是天主教友,都是這樣對人的,不像我,粗枝大葉。」關太太的神色裡既高興又驕傲,相聚半百歲月的夫妻,這一趟旅行是否讓她真正踏入丈夫年輕時的時光呢? 天黑前,送關醫師到瓊林民宿,放下行李,踏出廂房,那本發黃的記事本再次遞到我眼前,打開的那一頁清楚的留著一個五十年的筆跡,記載著一個當年的老朋友留下的訊息,仔細一看,那地址竟就和民宿只有幾號之差!踏出門檻,我在高高低低的廊簷下小巷裡穿梭,古老的聚落並不像現代的房舍那樣整齊排列,門號的編排也不那麼有秩序,明明只差幾號,卻彎彎曲曲近了又遠遠了又近,就是找不到,看天色已晚,只好請住在附近的鄉親幫忙打聽。 晚飯後回到古厝,隔著濃霧的夜色矇矓,白日裡在幾個故事間來來回回,就好像是在歲月的門檻間跨進跨出,我的腳步,恍惚間有些遲疑,這會兒,是站在哪個時間點?就在這時,一位滿頭白髮、紅光滿面的老先生尋了來,他問:「關醫師住在這裡嗎?」竟是當年留下字跡的蔡先生來了!兩老相見不勝歡喜。 多少年前,他們仍然是在醫病關係中相識的。那一年,年輕的蔡先生得了急病,病得不輕,病得無法動身,然而,臥病在家的蔡先生後來竟然可以痊癒!原來,知道蔡先生無法親自前來,關醫生竟然在一時無法取得交通工具的情況下,搶著時間從尚義走路到瓊林病人家裡來了!至少有十公里遠,我心裡暗忖。不能拖延的病情讓關醫師一路僕僕風塵往病家去,是這樣的用心讓他們既感謝又感動吧! 夜色在門外靜靜鋪展,乳白色的霧氣不知何時散去,款款的輕語中,我忽然聽見天井裡滴滴答答的聲音,從門裡透出的燈光下,我看見天上落下的水,亮晶晶的落在瓦頂,又沿著屋簷落在石板地上,如同珠鍊,串串晶瑩,每一顆都渾圓透亮。耳邊的話聲笑語不斷,越過半個世紀,他們毫無困難的抽離空白的時光間隙,把記憶連接起來,儘管髮已成霜齒已危,當年歲月中的記憶卻仍像那些晶瑩的珠鍊,點點滴滴都如此清晰,難以忘懷。 五十年前那個艱苦歲月裡,他們因為愛留下了不悔不滅的記憶,五十年後的這個安逸時代中,我們,又會給自己留下什麼痕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