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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廈門的四姨,媽媽的親妹妹,

上月動了手術,術後我去看她,

下了船直奔四姨家,才一開門就聽到四姨在臥室傳來:

「是妹妹嗎?」我不禁熱淚盈眶,多像媽媽的呼喚!

過去回娘家時,

若是在午後媽媽休息的時間,聽到門響,

臥室總是傳來媽媽這樣的呼喚;

媽媽剛臥病,每次我回去陪她,

門一開啟,臥室也是傳來這樣的聲音!

四姨多像媽媽啊!

坐在四姨床前,四姨字字句句都是媽媽的語氣,

媽媽不在了,看見四姨就像看見媽媽,

四姨說:「手術好痛苦,好像在受刑…」活脫脫是媽媽的口吻!



因為感染、發炎、發燒、頻尿、胃潰瘍、腹積水、

褥瘡、疥瘡、皮膚病、心臟病、腎臟炎、腸胃炎….

數不清的病痛,媽媽還能說話的時候說:「簡直就是受刑!」,

後來,媽媽不說話了,

我們去陪她,她總是靜靜的躺在床上看我們,

不呻吟、不叫痛,彷彿在無奈的面對命運,

媽媽,就在我們無法體會的過程中,

默默的承受了無期的刑期。

媽媽挺會做夢,過去她常說:

「閉上眼睛就開始作夢,我的夢好多好多啊!」

媽媽又說:「夢裡可以看到好多風景,好漂亮啊!」

媽媽,在妳最痛的時候,

妳有作漂亮風景的夢嗎?夢裡妳可以沒有痛苦嗎?



又是作夢!

醒來,早上三點,

放假回來的男孩們還在房間嘻嘻哈哈聊天看影片,

我比了個手勢佯怒,心裡面卻有點暖暖的,

在他們身上我看見了家族裡最珍貴的部份-難以分離的情感。

而我,是剛從哀傷淒迷的一番番夢境中醒來的,

牽引我的,是媽媽。

我想媽媽,在媽媽過世後八個月,

清明節的時候,在我沒有被發現的潛意識裡,我想媽媽。



夢裡,我坐在一個朋友的摩托車後座,

迎面颳來的風中我在她的耳邊說:

「今年清明節我好想我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都哭不出來?」

她回答我:「你要想辦法,像我們就大聲哭,你一定要哭出來…」



前一晚,我夢見媽媽了,

悲傷的夢裡,只記得媽媽一直握著我的手,

她用眼神,溫柔的安慰著我,

我在媽媽跟前,不是一個半百的婦人,

又是一個少女,媽媽,仍然是那個高大、整潔而慈祥媽媽;

握著我的媽媽的手啊!那摩娑著我的又粗大又柔軟的手啊!

喚起了我二十多年前的回憶。

二十多年前,

那天,從天明陣痛到近傍晚我依然無法生產,

催生針打了不知多少仍然無效!

丈夫束手無策,只能在一旁安慰,

而我汗如雨下一陣痛過一陣,

隨著越來越頻密的陣痛,我的體力也越來越弱,

憋著氣,調整著呼吸,幾度我都以為自己要昏過去了,

就在這時,媽媽出現了!

怎麼可能?媽媽說她怕醫院的味道,

怕搭電梯,怕看我痛,她說她在家幫我燒香,她不能來,

可是她怎麼來了?媽媽一個人怎麼敢搭電梯?

她是爬樓梯到六樓來的嗎?

媽媽來了,

推開待產室的房門,她很快來到我身邊,握起我的手;

媽媽的手很大,指結粗粗的,但手心的肉軟軟的,

紅潤的媽媽的手緊緊的握著我,不停的摩娑著,頻頻安慰著我,

我看見媽媽在我身邊,忍住很久的眼淚止不住的流,

那是我成年以後和媽媽第一次這樣緊緊的握著手,

含蓄溫婉的媽媽,常常只用眼神和輕淺的話語陪伴或叮嚀我們,

她是這樣不擅於用肢體來表達啊!

那時的媽媽,是因為看見我的漫長疼痛而情不自禁啊!

可是當她痛的時候,我也像她一樣深刻的感同身受嗎?



就像轉眼,媽媽老了,病了,媽媽漸漸走不遠,常常說沒精神,

但若我刻意回家帶媽媽出門,

媽媽總像個小孩一樣穿戴整齊,坐在客廳等我,

一等我按門鈴,媽媽就說:「好了!我去上個廁所就來!」

出門之前媽媽一定要上廁所,

到了定點她就一定問廁所在哪裡?乾不乾淨?

每每一進廁所她就久久才能出來,

因為怕我們等太久,她往往更加緊張得無法順利如廁!

我們總是安慰她:別慌!別忙!慢慢來!

我們是願意照顧她的,但我們卻忽略了那是她發病的前兆了!

是因為糖尿病的關係,媽媽從泌尿系統開始出現問題,

開始了媽媽最後痛苦的兩年半,

兩年半裡,媽媽進出醫院不知多少次,

各式各樣的痛苦在她身上發生,

我們陪在她身邊,

從體諒到忍耐,從笑容到愁容,

媽媽必然都看在眼裡,

她從呻吟到隱忍,從訴苦到沉默,

在她身邊的我們,彷彿知道她的痛,

其實卻不知道她的苦有多深,

當初我以為可以了解媽媽最後一段日子的苦,

但現在我知道,其實不是。

我是在自己的身上發現的,

在我自己也進了手術室以後。



三月就診,內視鏡中我們發現了那個瘜肉,

醫生說切除吧!然後再切片看看。

原本無所謂的心情隨著時日接近漸漸有些忐忑,

胡思亂想著萬一有什麼呢?

日子就在忙碌中過去了,然後就入院動手術。

手術並不大,但依然得全身麻醉推入開刀房,

躺在推床,世界突然換了一個角度,

本來在頭頂的天花板變到眼前來,

快速移動的日光燈、俯看著我的臉、搖晃的點滴瓶…,

然後我單獨被推入手術室,丈夫被留在門外….

我想起來的是媽媽心肌梗塞那的那一刻,

她被推入急救室,我只好放開媽媽的手,留在門外,

那時,她伸向我的手像要拉著我,微張的嘴好像在喚我…,



然後我被推入手術室,

我看見天花板上亮燦燦的燈、在我身邊的麻醉師、醫生和護士,

我想起來的是媽媽被推入手術室以後,

醫生請我和大哥進入門內,

用顯示器詳細告知媽媽梗塞的情形和即將進行的步驟,

我看見醫生袍上有幾滴血跡,

也看見隔著透明窗,躺在手術檯上的媽媽,

她蓋著被單,身上插著管子,一動也不動,

病痛的媽媽當時單獨面對這樣陌生而緊張的環境,

聞到的是她最怕的藥水味,身邊不能有家人陪著,

媽媽是不是又心慌又無助?她有呼喚我嗎?

有人握著她的手嗎?



我在護士的輕聲呼喚中醒來,恢復室中,我等著漸漸清醒。

我看見自己夾雜在一床床並列的病床中等候,戴著氧氣罩,

四周除了護士忙碌的聲音,還有隱約傳來雨點的聲音,

不能說話的我無法張口詢問,只聽到有人問說是不是下雨了?

有人回答:「是啊!好大!忽然下雨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如此冷峻,

我等著盼著可以快些推出房和外面的親人見面,

可是等了不知有多久,卻一點沒有動靜!

手術完後的媽媽,心裡是否也一樣急著想看我們?



心臟支架安裝手術後,我等在外面,等著進去看媽媽;

終於,我們被允許進入探望,

加護病房中成排成列的病床,媽媽是其中一個,

換好衣服我急忙上前,

插滿了管子的媽媽不知道已經等了我們多久?

她的雙腳被縛住,手上打著點滴,喃喃的不知說什麼?

我低頭靠向她嘴邊,聽到她含糊的說:「嘴乾!嘴乾!」,

口罩後面的我滿眼淚水,卻不敢讓她看見我的眼淚,

拿起沾溼的棉花棒伸向媽媽乾乾的嘴唇,

媽媽像雛鳥一樣,張開嘴急急迎著我的棉花棒過來…,

媽媽在等我們的時候,一定覺得又孤單又害怕又難受又心急吧!

手腳不能動,口裡插著偌大呼吸管不能說話,

聽得見別人說話的聲音,卻只能看著清冷的日光燈,

一秒秒等著,等著有人來看她,來帶她離開這痛苦的地方,

無助的她等了多久?…

探病時間截止,我們被請出病房,留下清醒的媽媽,

她不能留我們,心裡多難受啊!

一天只有幾十分鐘的時間可以探病,

剩下的時間,清醒的時候,

她是多麼害怕那充滿恐懼和痛苦的地方啊!

我躺在恢復室裡,

重新體會了媽媽生病末期的這一段感受,

從前,我只感受到身為媽媽的女兒心中的難受,

而現在,我感受到了媽媽身心的痛和苦,

媽媽,我只是經過了一場小小的手術,

而您,在那樣巨大的一場變化和痛苦中,

在那樣突然卻又長久的苦難裡,受了多少苦?



媽媽過世的時候我在身邊,

沒有流淚的我默默為她唸著她所信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她的手溫暖依舊,

平靜的容顏中,我輕輕在她耳邊要她不要怕,

跟著那道明亮的光往前走,

觀世音菩薩一定已經在那裡等候迎接,

媽媽和我的手十指相扣直到醫生要我放手,

我看著媽媽像睡著的臉跟媽媽說我陪著她,

我會一直陪著她…,我沒有哭。

直到媽媽放心。



媽媽,現在,我可以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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