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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媽,我是妹妹,你一定聽到我,對嗎?

姆媽,有時候,我真的很難相信,您已經走遠了,

總覺得您好像是睡著了,就像我以前回家,看見您在午睡,

我只要輕輕的喚一聲:「姆媽!」您就會睜開眼睛一樣。



八月四號清晨,我在新竹馬偕醫院內科加護病房家屬休息室被喚醒,

一分鐘之內我就到您身邊了,姆媽,您安靜的躺在病床上,

我輕撫您的額頭髮際,在您耳邊請您放心安心,

不到十分鐘,您就停止了呼吸,安祥出發了,

我和喆星,還有日夜照顧您的Molly,

一路默念經文陪在您身邊,那時,是早晨四點五十七分。

父親和家人來時,我正在樓下為您辦些必要的手續,

我兒喆星擔心我承受不住趕來陪伴,但我告訴他:

「媽媽很好,心裡很平靜。」真的,姆媽,說不定真的是你在我身邊,

不然,我怎能做得到?連我自己都驚訝!

父親見您遺容,哀慟不能自已,兄嫂晚輩們也各個都淚流滿面,

雖然謹記法師說的:「老菩薩高壽,應該歡喜送她,讓她無罣無礙。」

但姆媽,大家都想你。



姆媽已經臥床兩年了,

兩年來,我們曾經覺得疲倦痛苦,

但現在想起來,最痛苦的,是您,

痛的是身,苦的是心;

姆媽,您現在終於解脫了,靜下來,我想起您的點點滴滴。

姆媽,您,一定記得比我更清楚吧!

年輕時的母親細緻秀麗,還曾到中學讀書,

然而雙親帶著大姐來到台灣之後,母親將一生奉獻給了我們。

終於,兒女長大各自成家,

當母親終於可以輕鬆生活的時候,卻發現寂寞成為她的影子。

我們兄弟姊妹六人分散在五個城市,

父親生性活潑,但母親不善交際,

因此從來不曾跟隨父親參加各式聚會,

每當父親出門,母親就一個人在家,

渡著緩緩而行的寂寞時光,

有時我打電話回去,母親的聲音回響在寂寞的房間裡,

陪伴母親的,只有電視機的聲音。

很多很多年以後,母親才告訴我,

很多很多個日子,她都只能望著窗外,

看著街上來往人車打發時間,看著天一吋吋黑下去,

看著燈一盞盞亮起來,等著電話響起來,一個人一分一秒渡時光,

那時候,她最想念的是我們還小的那一段時光,

雖然辛苦,但是兒女繞膝多麼熱鬧!

黑夜之中她的腦海中盡是我們年幼時的身影,她只能用回味聊慰思念的心。



母親的家鄉在福州城郊,是個書香家庭,

抗戰的時候家鄉來了些軍隊駐防,母親的才貌引起了帥氣的軍官注目,

就在局勢混亂的當口,軍官前來提親,要帶走母親,

外公外婆不答應,說女兒嫁到外省,以後就見不了面了,

後來,母親嫁給和婆家只隔兩里路的父親,誰知還是跟著得到外省避禍,

這一避就是五十年生死兩茫茫,再回頭已是陰陽永相隔。

母親常對我說起她年輕的歲月:

外公在南京的事業、舅舅悲情的婚姻、

悄悄來探望母親的軍官、學校裡求學的趣事等等,

我無憂的生長在台灣,和父母手足共同生活對我來說是那樣天經地義,

母親說的故事那麼遙遠,她的人生遭遇對我來說就像一則傳奇,

或是是感傷或是動人,總和自己距離遙遠。

但,幾年前我隨父親回鄉探親,循著方向找到了母親故事裡的一景一物,

故事突然有了生命,虛擬的場景變成真實的情境,

我像是走進了母親的生命,重新經歷一次母親的年輕。



原來母親真的曾經年輕如此,而母親後來竟然寂寞如此。



兩年後我陪著母親重回家鄉,

黃昏時我和母親站在花園聽母親說往事、睡覺前在小小的浴室裡我幫母親洗腳、

夜裡我和母親同睡一床、半夜的時候我起身撲打肥碩的蚊子,

老年的母親在大家的陪伴下回到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年輕的我們親身參與了母親的路程,母親的人生終於和我們合而回一,

幸好,我們走了這一趟,也是我和母親唯一一起回鄉的一趟。



母親生病之後,起先的那些日子,總是喃喃的說她想上廁所,

疲倦的我一次又一次耐心的扶她坐馬桶,

我眼中看見的是無奈無助的母親。

病中的母親虛弱而無力,母親心裡明白我們的辛苦,

許多時候她強忍呻吟,怕累了我們,

而我看見母親的內外交瘁,心中不忍但是不敢流淚,我怕她難過。

有一天,清晨即外出做田野調查,

午後,森林蔭涼,完全沒有夏天的灼熱,

我倦了,在大樹下很快昏昏進入夢鄉,

夢中,我看見自己帶著母親到醫院,

依然健朗、穿著碎花旗袍的母親就像過去依然高大,

護士為母親抽血,一次不成又來一次,兩次沒有成功又追加一次,

我看見鮮血從母親的血管緩緩流出來,這時母親回頭看我,她虛弱的說:

「很痛!很痛!」我心疼的抱著母親哭泣起來,

懷中的母親忽然變瘦變小了,變成她生病以後的樣子了,

我在夢中大哭直到醒來,

醒來的我胸中悲傷依然濃重,坐在大樹下,我停不住從心裡哭出來的聲音,

捂著臉,我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滴滴進了乾涸的土地,

我聽見自己嚎啕的哭聲在林間徘迴、游移、迴盪,

林中的鳥雀必然被這樣的聲音驚嚇,

它們漸漸停止了啁啾歡唱,

最後剩下我細細的嗚咽在林中悠悠游移流轉。



我哭,不但是因為母親痛,

也是因為我們竟然必需在這樣的情況下才開始擁抱!

母親和我真的沒有擁抱過,在她健康的時候。



拘謹保守的傳統家風,父母的愛只有言語,甚至連言語都是含蓄的,

我們習慣了這樣的相處,以為這就是我們永遠的愛的方式,

直到母親病了,病到必須抱起來照顧的時候,

在我雙手環繞母親,她全身依賴我的時候,

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心中有一個一直存在的空缺,

有一個一直無法拉進的距離,

這樣的距離,卻在母親生命的苦難中才能開始彌補,

母親,你是否也知道我心中百感交集?

母親一天天衰弱,也一天天失去了原來的堅持,

當母親不再在意是否帶好了假牙?也不再提起她的眼鏡在哪裡?

甚至揮手示意不想洗澡換睡衣的時候,

我知道母親也許真的不能再回到過去的日子了;

在那些她還健朗的日子裡,

我常刻意陪她去看電影、吃小吃、逛小街、做旗袍,

有時候父親還帶著她來看我,

有一次,我結束忙碌的工作回家,

到家的時候,驚訝的看見雙親竟在門前的草坪等候!

欖仁樹的綠色樹影下,母親的旗袍裙擺在微風中輕輕揚起,

母親抱著一盒要給孩子的小熊餅乾向我微笑,像是很高興看見我的驚喜,

那一刻母親欖仁樹下的影像終於變成定格,成為我不忘的鏡頭;

另外,每次送父母親回家時,

他們總要站在門前,看著我倒車揮手才肯進屋,

夜色中的雙親互相扶持、步履緩慢,背影有些寂寞,

我總是急忙調回眼光不忍相望;

這樣的歷歷往事,我知道,是再也沒有重現的機會了。



去年春天的時候,母親的病體似乎稍微好轉,甚至可以自行進食還看看電視,

但那一天,只有我在母親身邊的時候,她竟然心肌梗塞!

我鎮定的一一簽下了醫院發出的病危通知和手術同意書等等,

還冷靜的打電話請大哥不要驚動父親,趕快來醫院一趟。

包括這一次,母親已經是第四次緊急送醫了,

每一次,都是只有我單獨在她身邊的時候,我難道真的和母親相剋?

為什麼我總是帶給母親不幸?



我出生之前父親就已經擔著七口之家的重擔,我並不在預期中來到,

我出生以後母親就病況不斷,父親因此更加沉重,生活愈加艱苦,

那一段生活這樣辛苦,我心中常常隱隱覺得是自己造成的:

我害母親大量出血,我讓他們負擔沉重,我當時不該出現的!

母親幾次嚴重的狀況卻都在我和她獨處的時候發生,是我和她命運相剋嗎?

某天晚上,我和大哥說起這樣的想法時,

大哥卻說出不同的看法,他說:

必然是有更特別的牽連,否則為什麼母親有難的時候都是由我來搭救?

一剎那間我忽然明瞭:原來事情可以這樣解讀!

母親這些年常常說的:「也許你該當是我的女兒。」是否也是這樣的意思?

後來,母親臨終的時刻,六個子女又唯有我在身邊,

母親,我們終於圓了這個緣分,「我該當是你的女兒」。



母親動完心臟手術之後,我走進加護病房,

看見她雙手雙腳被縛,口鼻插了大大小小許多管子,

她感覺到我走近,微微張開眼,努力的掀動嘴唇發出含糊的聲音,

我貼近她,半猜半聽才知道她在說:「口乾,口很乾。」

當沾濕的棉花棒伸向她的嘴唇的時候,

母親就像雛鳥看見食物,努力的張嘴迎過來,

淚眼中,我彷彿看見自己童年的時候:

母親躺在塌塌米上午睡,我拿了一支乾水彩筆在母親臉上描著畫著,

母親喜歡我這樣做,她說可以睡得又香又甜,

我也因而不會在暑假的午後到野地裡亂跑……..。

母親心肌梗塞的那一天,緊急中推入病房急救,護士請我到急救室外等候,

當我鬆手退開時,母親的手伸向我,好像不要我離開,

母親皺緊的雙眉和微張的嘴好像在說「你要去哪裡?」我卻不得不退開,

急診室外,我低聲禱告:「讓我折壽換姆媽的平安吧!」

然後默唸「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

母親,那就像當年我生產時,您在觀音面前為我禱告一樣;

母親,那時觀音是否在你身旁?您是否聽見我的禱告?

靈堂中,唱佛的聲音不斷,我在母親靈前擲筊:

「姆媽,吃飯囉!我和大哥都在這裡,和你一起吃飯好嗎?」

母親馬上答應了!

微笑的母親和我們一起,就像過去每一次我們回家和她一起吃飯一樣,

姆媽,你就在我們身邊,對嗎?

過幾天,我回高雄的時候,你也再來左營好嗎?

我窗前有你喜歡的茉莉、桂花,

我再陪你去逛新樂街,再帶你去洗頭好嗎?

姆媽,現在您無病無痛,一路上鳥語花香,

姆媽,請您放心,請您慢慢走,

我們終於將會再相見,到時候,

我們再來喝幾杯「參紅酒」,來幾罐台灣啤酒,

好好「飲一杯」,慢慢聊聊,好嗎?姆媽!

姆媽,請你平安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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