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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的午後到附近去兜風,順勢就到了那個好大的社區。

社區歷史久遠了,

從日據時代到現在,年年蒼木綠樹成長,

從空中鳥瞰就是一片綠色的海,

這幾十年來,它陪這許多人度過多少春夏秋冬,

孩子長大了,大人變老了,

社區濃蔭蔽日,

這樣古老的社區,

大家都以為它就像一座山一個海一樣,

可以天長地久永遠在那裡,

因此忽然聽說這裡要拆遷整件的時候還覺得好笑,

這麼大一個社區有幾千戶呢!

怎麼可能全部遷離拆移?

可是真的就陸陸續續貼出了些拆除的條子,

然後開始有人搬家,

然後,然後有一天真的就開始拆了!

一旦拆,就拆得飛快!

房子不是一間間的倒,

而是一排排,一行行,一列列,一大片一大片的倒!

屋子倒了,野草長起來了,大樹也不見了!

我每經過一次就看見更多殘跡,

望向這些如同戰火之後的景象,

我總是在依稀熟悉的地方搜尋曾經見過的景物;

我記得:角落那裡有幾棵漂亮的茄苳和刺桐,

小鳥在樹上嘰嘰喳喳,

樹下總有乘涼下棋和打瞌睡的老小,

我曾經在這裡看見過一隻會吃豆瓣醬的狗陪著它老邁的主人在這裡乘涼;

那裡,那一棵黃槿樹上,

有一隻黑枕藍鶲,像口哨一樣的鳴唱會傳開好遠;

還有那個圓環,每天早上就會有出現一個小小市集,

賣衣服賣菜賣熟食的都來了,

更重要的是每天菜車來的時候,

就會有姑婆姨嬸爺爺奶奶來這兒買東西兼話家常,

我雖是個局外人,但卻總是在一邊看得興味盎然:

所謂的本省外省客家原住民甚至越南印尼菲律賓在這裡全無隔閡,

南腔北調溝通無礙,真正的族群大融合;

我沒事的時候,常常會騎著我老爺車慢悠悠在這裡晃,

晃在巨木行列造成的綠色隧道裡,

看大操場上從清晨到黃昏各式各樣不同的運動,

而紅牆白瓦矮牆綠籬之中,花兒四季長在:

有橘色,像砲杖一樣的使君子;

有紫色,爬滿竹籬的牽牛花;

有白色,香傳七里的月橘香;

有黃色,灑滿樹冠的鐵刀木,

這些花兒鮮豔美麗四季繽紛,

雖不是我居住的社區,

卻是我居住的城市裡美好溫潤有感情的社區;

我在這裡遊蕩的時候常常會停下車來和一些散步的狗兒打招呼,

都是些不栓繩鍊,某人家裡豢養許久的狗兒,

見多識廣的狗兒很識得分寸,從來不曾亂吼亂叫。

這樣的邂逅是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就像夏日午後慵懶的陽光,

亮晃晃的在綠樹屋瓦蟬鳴和輕輕的酣聲中流動,

說不盡的懶散,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時光也在安靜中無聲的流動,

看似緩慢其實飛快,

時光流逝中忽然驚醒,

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已經人去村空一片殘垣斷壁,

我仍然騎著車在巷弄中逛來逛去,

其實哪裡還有巷弄?

全成了瓦礫堆!

但驚訝的是傾頹之中竟猶有幾戶人家死守城池一樣堅守著:

門前的盆花、打瞌睡的黃狗、半掩的紅門…,

一切看起來都不像將要搬家的樣子,

然而左鄰右舍前房後沒有一家還留著,

他杵著不走是為了哪樁?

夜半醒來聽不見隔壁老張老王打呼上廁所的聲音不嫌太安靜了點兒?

接著,就斷了水剪了電,

這下入了夜以後整個村子更是鬼城一樣黑呼呼,

不時就聽見狗兒在荒廢的家園之間拉長了聲音嚎叫,

是悲泣忽然失蹤的家人?

還是召喚同類一起來依偎壯膽取暖?



我在殘垣斷壁之間穿梭,

也在老樹牆縫之間探索,

這些地方都是流浪狗容易藏身的地方,

上一次在一排空屋前的一棵大樹下看見黑黃花白四隻小狗,

約莫一兩個月大小,

看見我來,起初怯生生遠遠看著我,

後來就搖搖擺擺跑過來在我褲腳上摩蹭,

陽光下我在那裡停留好久,直到不得不離去;

今天我想再去找它們,誰知道才幾天光景,

就完全無法辨識出原來的方位!

因為所有的房子都變成一堆瓦礫!

原來可以作為標的依據的景觀已經完全走樣!

小狗仔子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

倒是在不遠處的一個圓環旁邊遇見一隻瘸腿的母狗帶著一黃一黑兩隻仔子,

敢情就是上次那一窩?只剩兩隻?



荒廢的屋子和屋子間逡尋,

門戶洞開的房子裡多半是凌亂廢棄的桌椅床被碗筷杯盤之類,

很奇怪,搬空了以後的房子幾乎沒有一間是乾淨的,

倒像是有人專門前來打亂搗毀,

看起來十足經過劫掠的模樣;

這些老舊的房舍多半窄而長,

顯然是從小小的面積依著年月慢慢往前後擴建,

兩邊的鄰居也是一個樣兒的這樣在過著歲月,

擴建的房子門面有限,只有往前後的院子發展,

到後來,幾乎都是一個接著一個房間,

從客廳要到廚房浴室,就得穿過所有的房間;

看屋裡,陳設建材也是新舊不一,

大塊小塊不一的瓷磚、新舊水泥和地板夾雜的過道,

看得出來是如何將就的生活著,

曾經住在這裡的,

怕不都在這屋裡耗過幾十年光陰?

牆上的月曆仍然有中華民國海軍的標誌,

就連沒帶走的毯子也都是軍綠色的!



正看著,牆腳一個蠕動的身影牽動我的眼光,

嗄!竟然是一隻黃白花色的狗,

從我進到屋裡它就這樣盯著我吧!

卻一聲也不吭!

看起來也是幾歲的成犬了,

怎麼會既不躲也不吠?

我蹲下身靠近它,

它不退縮也不歡迎,不動不叫不搖尾巴不齜牙裂嘴,

它的眼神,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絕望,

與其說是哀傷不如說連哀傷也沒有,

身上的累累傷痕一道比一道深,

看神情,是曾經有過主人的,

誰這樣狠心沒把它帶走?

這一身大大小小的傷,

是在外面覓食的時候遭到同類暴力相向嗎?

還是那些窮極無聊的人?

它是從疑惑著急憤怒希望到絕望吧!

被遺棄的痛不只在身體更在心裡,

狗狗,已經放棄求生的意志,

任誰宰割,所以才這樣平靜吧!



瓦礫堆裡再次尋到出路往回走,

狗狗的眼神刺痛了我的心,

一隻絕望的狗狗,

好像還隱隱牽動著我心裡的什麼東西。



晚上睡覺做了一個夢,

夢見站在金門,眼前一片殘垣斷壁,

一堆堆的瓦礫中我還看見斜倒在地上的燕瓦馬背脊,

風水池裡裝的也是瓦礫,

紅冠水雞瑟縮在沒有水的池邊野草堆裡,

蔓草之中忽然見到荒煙吹來,

循跡而去只見一堆殘火旁邊竟有一戶人家,

油布搭頂木片遮窗,

不見人影只有一隻瘦骨嶙峋的黃狗瑟縮在野火旁,

綿綿的雨無聲的下了下來,

不是烽火狼煙,原來竟是社區重建!

我的心不知悲傷到如何形容,

只覺得生命中一段重要的記憶正被活生生抹去!

它們在這個地球和世界中消失,

彷彿從來不存在!

印象中的燕尾馬背,

卻像是我做過的一場典雅華麗的美夢,

那些曾經駐足停留的池水湖畔、

曾經使我驚嘆興奮的野鳥、

曾經在我窗前輕嘆的木麻黃、

曾經蜿蜒迢遙的綠色道路,都只是夢境!!

我站在枯樹敗草之間沒有淚水,

只剩深深的絕望,

絕望到沒有一點情緒和知覺,

只懷疑自己是夢著還是醒著。



幸好是夢著,後來醒了。

真的嗎?

還是那是醒的?現在才是夢的?

荒煙中,我最後看見的,

只剩那雙連絕望也沒有的狗狗的雙眼。

[寫于2003年]



附記:1997年我第一次看見金門,深深為她的古樸和優雅震懾,七年後的今年我卻時時擔憂金門的未來,為了適應和推動觀光潮,大樹和古厝在減少,田野在開墾,石板路在開挖,什麼才是最適合金門的?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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