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上,林媽媽打電話來說:「來拿粽子哦!」
林媽媽是孩子小的時候的褓母,
那時我還需要輪班,每個月上班的時間都不一樣,
幾經輾轉,有人介紹林媽媽給我,說她很有耐心又疼小孩,
我抱著滿月不久的孩子去拜訪她,相談甚歡,
從此她和我日夜輪流照顧了五年孩子,
兩個孩子都在滿三歲之後才離開她家。
雖然不同年紀,但她的生肖和我相同,
更巧的是她先生雖也不和我同年紀,
但農曆生日竟和我同一天,
不知是否因為有緣分,
小孩離開她家以後我們仍然一直保持著不近不遠的來往,
持續至今已經超過二十年。
因為孩子,林媽媽也認識了母親,
幾次母親來家裡小住,
林媽媽還會騎著摩托車來和母親聊天。
母親年紀雖大,
國語、台語雖然略帶口音,但還稱得上流利;
林媽媽的國語不流利,台語很標準,
於是老太太和歐巴桑各自用不同口音的國語和台語聊著完全不相干的兩種生活圈,
還可以聊上兩三個鐘頭。
林媽媽很會包粽子,
每年端午節和春節都會包上好幾十串的粽子分給大家吃,
我因此每次過節都得以分享到她那美味又扎實的蛋黃豬肉粽。
母親來台幾十年,也喜歡許多台式口味,
林媽媽包的粽子也適合她的口味,
因此,每次林媽媽拿來粽子,
我就忙不迭趁熱送到
讓母親也能和我一起吃到林媽媽的心意。
身為所謂外省第二代的我,其實很小就很喜歡吃粽子,
不過,我吃的粽子從來不加紅通通的番茄辣醬,
也不加黑糊糊的醬油膏,
有時候吃粽子還是保留就著葉子吃的習慣,
也就是說:剝開粽葉之後,並不把粽子放進碗裡,
而是讓粽子停在葉子上,抓著葉子直接吃的方式,
這樣的方式源自於小時候的習慣。
小時候我吃的都是媽媽包的粽子,
我總是守著煮粽子的鍋,
從粽子下鍋到鍋子冒煙,
母親從鍋裡提起一串串熱騰騰的粽子時,
我就跟著香噴噴的粽子到飯桌旁邊,
等母親剪下粽子給我,
我就立刻拎著粽子,坐到院裡的樹下,
剝開粽葉就吃,
香噴噴熱騰騰的粽子常常引來狗兒等候,
我忘了有沒有跟他們分食,
但記得熱騰騰的粽子躺在粽葉上冒煙的樣子。
母親是在毫無心理準備下留在台灣的,
當初父親調任到台灣,母親帶著大姐跟到,
計畫中停留兩年就要回家,沒想到一來就回不去了。
年輕的母親完全聽不懂台灣的語言也不懂這裡的風俗,
她學台語的方式一開始全靠聽叫賣:
門外有人叫賣,母親就跑出去看這是賣什麼?
這是湯、那是菜、這是修雨傘、那是補鍋子,
母親一點一滴學會了日常語言,
後來,幾次搬遷,我們都和本地人做鄰居,
久了,母親的台語比父親還流利,
菜市場裡的攤販們也都知道:
「那個穿旗袍的外省婆子很會說台語」。
母親不但學台語,也學會本地菜,
包粽子就是其中一種。
在娘家是大姑娘的母親當然沒有下廚房的習慣,
可是到了台灣,從做飯帶孩子裁衣服到種菜養雞通通都得自己來,
她除了做在娘家的時候吃過的東西,也學著做本地的東西,
我們從小就吃媽媽做的道地紅糟菜,
每年端午節也吃她的鮮肉粽。
母親做的粽子結實有彈性,
香菇、鮮肉兩種配料而已,吃起來卻美味極了,
我還記得母親每次都把鹹草繩綑在飯桌的桌腳,
端個小凳子,旁邊放一大盆炒好的作料,
洗好的竹葉先別成漏斗狀,
兩湯匙糯米,鮮肉香菇擺好,再兩湯匙糯米,
放下湯匙,把粽葉包緊,
綑粽子的時候母親總是用力拉,
有時甚至用力到把草繩拉斷,
母親說:綑不緊粽子就不結實,
不結實就不好吃,所以一定要綑得緊緊的。
母親做事細心,每兩張張葉子包一個粽子,
兩張葉子都得整整齊齊對好線,
每一個角落都要做得尖尖的,
每一個轉折都要端端正正的,
這樣,
做起來的粽子下水煮的時候沒有一粒米會流出來,
煮好的粽子每一個都有稜有角還有個細細的腰身,
更別說吃起來的口感:綿密有嚼勁卻不黏牙,
因為炒作料的時候就調好的味道,
所以煮好了不用沾醬料就鹹淡適中,
這也是我吃粽子不加醬料的原因。
每次,
母親包粽子都得包個好幾串才能滿足一群正在長大的孩子的胃,
而年少的我們,在吃的津津有味的時候,
卻很少注意到母親忙了一整天痠疼得直不起來的腰骨沒人捶。
母親的粽子一直包到姊姊哥哥們陸續離家出外讀書才停下來,
在家吃飯的人口越來越少,母親包的粽子要很久才能吃得完,
再加上年紀也大了,漸漸吃不消整日彎腰用力,
然後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母親終於不再包粽子。
很長一段時候,我們很少再吃粽子,
直到我們認識林媽媽,
她的粽子口味清淡,
內餡雖然和母親的不完全一樣,但很接近了,
母親一試之下大為高興,
從此重新開始在每年端午節吃粽子,
不但端午節,林媽媽也在春節包粽子,
我們於是一年有兩次吃粽子的機會,
也因為吃粽子,林媽媽和母親的交集更多,
結下了因為我的孩子而牽起的緣分。
林媽媽的粽子一吃二十餘年,
直到母親病逝前幾年腸胃無法正常蠕動運作我才不再把粽子送去給母親,
病中的母親愈來愈弱,
起先還能吃些軟的食物,後來只能靠流質,
我在母親身邊從來不敢吃東西,
生怕她看了想吃不能吃好難受,
當然更不敢提她以前喜歡吃的東西,
包括粽子,
後來,母親漸漸失去意識,不久走了,
粽子從此沒在母親的家裡出現過,
而每年,
到了林媽媽叫我去拿粽子的時候,我總是心酸。
粽子拎回來了,滿滿一串,二十個,
我剪下兩個,剝開來,
晶瑩的糯米油亮亮的,
咬一口噴噴香的粽子,不知怎麼,我的眼眶熱了起來,
兩滴眼淚正好滴在粽子上,像無色的醬料,
鹹鹹的,把粽子醬成了思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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