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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關醫師時,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七十好幾了,他依舊硬朗,走路不用拐杖,聽話不必用力,只是有些鄉音。 關醫師和太太一起到金門來尋訪舊跡,那一天又是大霧,幾百公尺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有點悶熱,但這一點不減他的興致;他興沖沖的搭著大車上上下下,重回許多年前的歲月。 帶關醫師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花崗石醫院,曾經是戰地唯一,也是最重要的醫院已經在2007年結束封閉了。眼前是被鐵柵欄封住的隧道口,花崗石醫院的大理石牌匾還在,但我們只能站在冷冰冰的欄杆前追憶。關醫師回過頭來對我說:我民國38年學校還沒畢業就來金門了,那時候在尚義醫院。金門當地出生長大的孩子小毛驚訝的睜大眼睛:「尚義醫院?在哪裡?連我都不知道呢!」站在一旁的關太太補充:「他十幾歲的時候自己不知道怎麼想,就說要來這個地方來,結果來了之後兩邊就斷了,生活也沒有著落,只好自己想辦法,好辛苦。後來想辦法到台灣投考國防醫學院,畢業之後再來是是民國48年,八二三砲戰剛過不久,在金門擔任外科醫生,之後幾年就在金門和台灣之間來來回回,民國55年最後一次到金門,待了兩年,57年回到台灣以後,從此沒有再回來。」 關醫師和太太是在民國52年結婚的,婚前的歲月在戰亂中奔波,來來往往已經算不清腳步,所有的這些關太太都是婚後從關醫師口中點點滴滴聽來的,關太太說:「年紀大了,什麼幾年他都記不清楚了,不過一直記得金門的這些事。」走在關醫師的身邊,我聽見他像是打開記憶的櫥櫃一樣,慢慢拉開抽屜,審視裡面的收藏:「民國38年第一次來金門,後來去讀書,民國48年又來金門支援,在尚義醫院,好傷心啊!砲戰的時候參謀長的腿都打斷了,那是我師長啊!」 四十天內,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地方,落下了四十七萬多枚砲彈,平均一平方公只就有四枚砲彈落地!關醫師來的時候見到的是滿目瘡痍,老長官劉明奎在砲戰中嚴重負傷,受傷的居民也不在少數,已經身為外科醫師的關醫師整日忙碌不堪,但傷亡太過頻繁,有時候,「也只能先救輕傷,再看重傷」,他說。八二三剛過的金門一片荒蕪,剛剛結束一場人間試煉,身心俱疲,資源匱乏,生活艱苦無分軍民。沒有充分的糧食很難溫飽,沒有足夠的藥品也很難救人,有許多人因為沒錢所以不看病,有許多病人因為沒有藥所以沒法看好病,軍醫院裡因為有美國援助,藥物較為齊全,只要有病人來了,關醫師都盡其所能的為他爭取治療的時機。那個時候,很多人只是得了扁桃腺發炎,可是找不到開刀的醫生,也沒有可用的抗生素,「我幫他們開刀,我們軍醫院有美援很好的抗生素,用了就可以救了。」 霧氣瀰漫的四月天,走在金門的街上,一切顯得迷茫,時光倒流了嗎?我怎麼在老先生的聲音裡好像回到半個世紀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老先生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發黃的小照片:「你看,這是我,這是陳誠,這是我們醫院的護士,這個是同學,已經死了。」陳誠我知道,當年做過我們的副總統,但「死了」是什麼我不知道,是「死了」在亂世中?還是在太平時?倥傯的歲月裡一切都變得戲劇化,時光流轉,老先生表面平靜無波,但這一生記憶應像一齣高潮迭起的戲?沿著山外的馬路邊,老先生喃喃的說著心中的故事:「司令官愛民…好慘啊!到處都是人,有的是被壓的,有的是炸傷的…」。民國46年,胡璉將軍再度擔任金門司令官,在那個混亂艱苦的世道裡,他把軍方物資和民間共用,也為民間開創出一條新的前途,金門高粱酒就是這樣來的。唐代有個牧馬侯陳淵到金門開創新局,金門人稱他「恩主公」,胡璉將軍愛民,金門人因此敬他為「現代恩主公」;而在那個大時代裡,像這樣苦民所苦的人物還有多少? 街邊行走,關醫生忽然掏出一本陳舊的記事本,他瞇著眼睛看著本子,問我:「市場一號在哪裡?」該是當年老朋友吧!否則怎的留著這麼多年地址呢?「山外」是當年依附著太武山大批營區衍生出來的一個市集,商店櫛比鱗次,曾經來往行走的軍比民多。市場就在商店區中間,當地人鍾先生熟悉的帶著我們很快到了住址所在,年輕的少女聽說來意,馬上回身打電話找人。不到幾分鐘,眼前就出現了關醫師要找的人。竟然是個大嬸!並不是我想像中的老弟兄。 白髮、標準金門口音、胖胖的、十足金門在地模樣的大嬸出現的時候,關醫師夫妻舉起雙臂,輕輕上前擁抱,他們互相拍著對方的肩膀,明明激動,卻只用最簡單的問候表達。操著濃重鄉音的閩南語,關醫師喊她「阿嫂」,操著金門口音的大嬸,卻用艱澀國語叫他「關醫師」,語言、背景、文化之間此時再沒有衝突,所謂「族群」所謂「隔閡」也不存在,那是因為「愛」。 拎著大嬸堅持要他們收下的貢糖,回頭再回街上,黃昏中風起霧散,溫度大幅下降,拉緊身上的衣服,關醫師告訴我他們的故事。 那年,醫院送來一個年輕男子,病情不輕,十分危險,送他來的,是一個少婦,卻不是男子的妻子,是他的大嫂。男子的病在物資缺乏的時代十分危險,焦急的少婦不掩著急神色,對病患更是噓寒問暖無私照護,關醫師一旁看見十分感動,對病人也留下深刻印象。不多日,病人出院,少婦以恩同再造之心千謝萬謝,留下了這段感人的情誼。「關醫師當時一定視病如親,對病人全心全意,才留下這麼多友誼和感謝吧!」,我說。「他是天主教友,都是這樣對人的,不像我,粗枝大葉。」關太太的神色裡既高興又驕傲,相聚半百歲月的夫妻,這一趟旅行是否讓她真正踏入丈夫年輕時的時光呢? 天黑前,送關醫師到瓊林民宿,放下行李,踏出廂房,那本發黃的記事本再次遞到我眼前,打開的那一頁清楚的留著一個五十年的筆跡,記載著一個當年的老朋友留下的訊息,仔細一看,那地址竟就和民宿只有幾號之差!踏出門檻,我在高高低低的廊簷下小巷裡穿梭,古老的聚落並不像現代的房舍那樣整齊排列,門號的編排也不那麼有秩序,明明只差幾號,卻彎彎曲曲近了又遠遠了又近,就是找不到,看天色已晚,只好請住在附近的鄉親幫忙打聽。 晚飯後回到古厝,隔著濃霧的夜色矇矓,白日裡在幾個故事間來來回回,就好像是在歲月的門檻間跨進跨出,我的腳步,恍惚間有些遲疑,這會兒,是站在哪個時間點?就在這時,一位滿頭白髮、紅光滿面的老先生尋了來,他問:「關醫師住在這裡嗎?」竟是當年留下字跡的蔡先生來了!兩老相見不勝歡喜。 多少年前,他們仍然是在醫病關係中相識的。那一年,年輕的蔡先生得了急病,病得不輕,病得無法動身,然而,臥病在家的蔡先生後來竟然可以痊癒!原來,知道蔡先生無法親自前來,關醫生竟然在一時無法取得交通工具的情況下,搶著時間從尚義走路到瓊林病人家裡來了!至少有十公里遠,我心裡暗忖。不能拖延的病情讓關醫師一路僕僕風塵往病家去,是這樣的用心讓他們既感謝又感動吧! 夜色在門外靜靜鋪展,乳白色的霧氣不知何時散去,款款的輕語中,我忽然聽見天井裡滴滴答答的聲音,從門裡透出的燈光下,我看見天上落下的水,亮晶晶的落在瓦頂,又沿著屋簷落在石板地上,如同珠鍊,串串晶瑩,每一顆都渾圓透亮。耳邊的話聲笑語不斷,越過半個世紀,他們毫無困難的抽離空白的時光間隙,把記憶連接起來,儘管髮已成霜齒已危,當年歲月中的記憶卻仍像那些晶瑩的珠鍊,點點滴滴都如此清晰,難以忘懷。 五十年前那個艱苦歲月裡,他們因為愛留下了不悔不滅的記憶,五十年後的這個安逸時代中,我們,又會給自己留下什麼痕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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