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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沙塵暴吹到金門的這一天。

黑面琵鷺還沒北飛,慈湖海岸邊一片渾沌,望遠鏡裡我望著那幾隻在風中靜靜站立的雪白大鳥,它們即將離去了,不知道它們會想念這個地方嗎?明年,我可以再等到它們嗎?

暮色初臨的晚上,推開古厝的大門,古厝的廳裡沏上茶,朋友和我一起等他,才一會兒,陳先生依約到來。

陳先生看來有點兒疲倦,他剛剛帶著幾位朋友逛完大武山又到金城吃飯才回來,他的朋友還帶回來從未吃過的釋迦果,在後落的客廳裡高興的分而食之,安頓好朋友,陳先生隨著我們來到前落客廳。

這是陳先生第三次帶朋友來金門了,相較於一般日本人只到台灣名勝景點的不同,金門想必在陳先生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所以他才會接二連三的來到這個小小的島嶼。

傍著圓桌坐下,得到陳先生的應允,我打開錄音機和他聊起那段歲月。

陳先生原籍台灣台北,1975年畢業後服役,服役的地點在金門島。

初到金門的陳對這個小島感到非常新鮮,尤其是完全和台灣不同的景觀和社會型態,讓陳的忐忑很快消失。

軍營在小島南部,一個依山傍海的聚落,聚落雖然不大,但人來人往也不覺荒涼;小聚落裡幾乎都是古厝老宅,還有幾間小小的瓦房,村落裡的人對這些阿兵哥都很注意,因為他們是聚落經濟活動的主力,也是商店營生的主要來源之一。

幾個小店經營的內容包括洗衣服、修改縫補衣服、冰品飲料、撞球或小吃,阿兵哥們休了假除了跑到「山外」或「金城」去看電影逛街之外,大部分時間會到這些小點流連,或吃碗刨冰,或打幾台撞球,或僅只是找個理由跟店裡通常都會有的少女聊聊天。

陳在這個單純的小島裡也認識了一個少女,阿真。

阿真是個純樸的少女,從來沒有離開過小島,她被陳吸引了,少女的情懷裡,陳無疑是她此生唯一所愛。陳對阿真是真心的,他也想和阿真有個結果,在這個彷彿遺世獨立的小島上,他們的感情很快滋長起來,幾至難以分捨。

可是陳一年的役期很快滿了,他不得不揮別阿真離開金門回到台灣,

海峽把兩個人隔開了,而且,顯然,除了海洋,還有什麼事比海洋更堅決的阻擋在兩個人中間,阿真在小島苦候陳不至,終於排除萬難到台灣循蹤找陳。

民國六十幾年時,台灣已經經濟起飛了,可是金門還在戰地政務管制中,整個社會型態比台灣落後十多年,沒有電話、沒有空中交通,要離開金門得辦一本像護照一樣的出入証,還得排隊等候船隻,搭上船,得搖晃船十幾個鐘頭才能到達台灣,而阿真真的就這樣排除萬難在台灣和陳見了面。

兩人見面百感交集,但陳即將出國,阿真的未來遙不可期,短暫的重逢中陳仍然無法給阿真任何承諾,阿真是心碎的回去的吧?我這麼猜想。

坐在我對面的陳說到這裡深深沉吟,眼光望得很遠,很久都沒有說話。 

然後,陳出國,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帶著阿真的地址,阿真當然更無從連絡到陳,兩人從此斷訊。畢業後陳留在國外成家立業,阿真在小小的島嶼中繼續她的人生,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離開金門也離開台灣後幾十年間,陳心裡一直放著一件事:她後來怎麼樣了?她好嗎?現在過得怎麼樣?將近四十年,從青年到壯年,從青絲到白髮,陳一直沒有忘記當年的阿真。

在陳的印象裡金門是不能自由來去的,長年居住海外,陳並不知道金門已經開放觀光十幾年了,直到最近。

「我只回來過幾次,都是家裡有事,而且我不知道金門可以自由去了,後來是我的朋友告訴我,幫我訂了這裡的房間,我才知道可以來…」陳說。

其實,這些年來,或許因為掛念著這個人,陳的心裡一直牽掛著這個地方,不覺中,他跟朋友幾次談起了這個海中小島。僑居地的朋友聽了之後十分嚮往,央求了好幾次請陳帶他們來看看這個傳說中的島嶼,陳總以不能自由進出金門而回絕,但這一回,他終於可以帶朋友來這個思念的島嶼了!陳並且暗暗下了一個決定,把朋友帶來,也了一樁心中懸念幾十年的情。

陳到了金門住在民宿裡,拿出那個幾十年來都放在心裡的名字,他央求民宿主人為他找尋當年帶淚離去的少女。

戶政事務所的人確實查到陳所說的人,可是他是誰?又怎麼知道對方願意讓他找到?戶政事務所的人不願意提供詳細的資料給陳;為了證明自己真的認識對方,陳提出了心裡放了幾十年的,阿真的小名。

戶政事務所的辦事員終於答應替陳詢問對方是否願意和陳聯繫,陳只好等著。

當年的少女真的還留在這個島嶼!陳心裡慶幸著。然而對阿真來說,小島是離不開的,雖然曾經是傷心的地方,可也是僅有的生活天地。這幾十年來,陳和她仍然隔著海洋,只是隔的是一個更大的海洋,是地形上的海洋,也是各自人生的海洋。現在陳越過海佯來了,來找自己了,自己是不是也要迎向前去呢?

阿真一定很猶豫吧!這消息如同雷劈電閃一樣的擊中自己幾十年來封鎖的記憶吧!這個突如其來的衝擊,阿真是不是輾轉難眠不知如何面對呢?

輾轉聯絡上的時候,已經到了陳即將登機離去的時刻,中年的阿真在機場和陳終於見了面,別後幾十年,許多話放在心裡含在口中卻說不出來。幾十年來,陳一直對阿真懷著歉意有著掛念,即使歲月流轉數十年,他依然沒有放下當年那個紅著眼的女孩,而現在終於見了面,一切卻已是雲煙。

聽到陳的敘述,也在一旁的民宿主人忍不住問:「她有怪你嗎?」

彷彿還沒回到眼前,猶停留在那個時刻的陳幽幽喟嘆,黯然回答:「有。」

後來,在幾個月內,陳又帶了朋友回到金門兩次,但陳不再追尋阿真,雖然陳的心裡還有許多沒有對阿真說的話,陳說:「不要再見面了,她有丈夫,我怕影響她的生活,我知道她現在很好,這樣就好了…」說完,陳接著告訴我,這次以後,他不再回來金門了。

 

生命中總有些我們無法掌控或改變的事情,

青春的歲月中,我們也總有些無法忘懷的感情,

有時它只在偶爾想起,有時它讓我們魂縈夢繫,

而有時,它總在我們猝不及防的時候,出現在我們的心裡。

一段感情,發生在那個非常的地方和時代,

陳和阿真的命運也因此而被改變,

對陳來說是歉疚吧!對阿真來說呢?

 

影響著人一生的是什麼?

是出生的地方?是生活的環境?是觀念?還是命運?

我們可以改變命運嗎?還是我們總被命運操弄?

對陳來說,

可曾想到會在如此小小的島嶼上遇見自己一生懸念的對象?

對阿真來說,

是因為在那個時代生長在金門這樣的地方所以才受命運的撥弄?

這一段發生在非常的時代和地方的戀情,

就在這樣時空中被擱置,被凍結。

往事如夢,如果當年她可以拋棄家鄉,如果當年她不是金門女子,

她是否也會和陳相戀並且可以跟隨愛人?誰也不知道。

 

和陳道再見,看他緩緩關上古厝的大門,門閂落下,

我想,陳也決定把這一段感情真正落下門閂了,

此後是否可以再見?誰也沒有答案。

生活的腳步還要走下去,

至於命運還有什麼安排?

那,就不是陳或阿真,也不是我們,可以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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