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才開始雨紛紛,然後天氣漸漸熱了;一天晚上輕輕夜風掀簾而入,傳來陣陣花香,我推門而出,竟見窗前一叢茉莉綴滿小小白花,上百朵花兒在夜風裡靜靜吐露芬芳。
母親最愛的花兒開了,茉莉花香像是母親的氣息,告訴我又到了賞花的季節。
母親愛花,我也跟著她愛,童年的時候總聽母親說老家的園子裡曾經種過多少杜鵑和茉莉,年少的她花開時終日在園中徘徊不去,母親說時,眼睛總看著遠遠的地方,那是幾十年回不了的家。
我年輕時曾經帶母親到陽明山賞花,春天的時候杜鵑滿山,我在那裡讀書,搭公車到火車站接母親,再帶著她搭公車上山,車子沿著山路蜿蜒而上,母親幾乎貼著車窗目不轉睛一路看花,我問母親會頭暈嗎?山路很彎呢!母親回答我:「這風景真好看!要是能夠黏在眼皮上多好,閉上眼也看得到。」然後我們母女相視,在滿滿是人的車廂裡偷偷笑著。
幾十年倏忽過去,母親已經走了,她留下來的花香笑意卻在我心裡愈發明顯清楚。
於是我總是注意到花開葉變。
我住的地方在金門的西南角,一個小小的聚落,村裡人口不多,狗兒不少,一條美麗的小路在窗前蜿蜒,路旁樟樹開花時,細碎的清白小花隱隱約約淡淡飄香;樟葉落地之前整葉通紅,卻又不盡樹紅遍,青綠鮮紅的葉子相互交錯掛在枝頭,各自經營,而各自度日;就像一家人,同根而生而各自生命。
我的屋前,有大片荒野地,秋天的時候芒花盛開,我最愛傍晚的時候在露台凝望,逆著光的芒花鑲著金邊,宛如素服淡妝的清雅女子,是一種內斂的美麗:芒花沒有香味,但柔麗無花可比,是一種自信自愛的美。
最近的鄰居離我幾百公尺之遙,一棟兩落大厝,簡單幾口人還有一隻狗,屋前種滿了農作-芋頭、包心菜、蔥,鄰居常常問我:要不要帶些菜回去吃啊?我看著像一朵大花兒一樣的包心菜只微笑,這麼美的菜吃了多可惜!鄰居和我之間的小空地有一顆青楓,那棵青楓孤單而不孤獨,總有狗兒在樹下休息,貓兒會經過,鳥兒會來樹上停棲,牛也那裡打盹兒,人呢?在遠遠的窗裡望著;一棵不大的樹,樹下來來往往著不同的生命,樹庇蔭著它們,也沒忘了給自己添妝換色。每年,天涼的時候,楓樹就開始變裝,有時幾天未見,突然再見它已悄悄紅裝上身,我就知道這裡的秋天真的來了,它比日曆更準確的告訴我季節在變換。
因為愛看花,所以覺得無時無刻花都在身旁,四季如是,晨昏如是,隔海兩地亦如是。
長年來,我在金門、高雄兩地頻密來回,有時早上在金門,晚餐時分已在高雄,有時昨日才到高雄,今日又回金門,兩地之間的天空一年來回幾十次,最後彷彿連天上的雲朵色彩都可以捉摸,久了,就像高雄是金門的延伸,金門是高雄的擴大,走在街上,儘管景物不同,心裡卻把兩地接連在一起。春天高雄街頭的火焰木開起朵朵焰火的時候,我就想到金門的豆梨花兒是否還在?當看到金門苦楝滿樹紫煙一般的小花時,也會知道高雄街頭的紫檀將要披上落雪一般的黃艷;金門一株黃花風鈴木迎風搖曳朵朵生姿的風景在窗前上演了,我就知道高雄門前的阿勃勒快要掛上串串黃葡萄一樣的花串;金門、高雄兩地都是家,有家的地方就會有花,或是說有花的地方都是可以留戀駐足的地方?
2009年仲春,沿著歐厝步道慢行,靜僻的小路沒有人車,只有鳥鳴花開,小路的兩旁有新種的南洋杉和自生的苦楝,沙土地上,靜靜開著的是黃色的待宵花。第一次見到待宵花是十多年前第一次來到金門的時候,「大地」聚落的村頭荒地爬滿喇叭狀的黃花,我目瞪口呆以為見到了變色的馬鞍藤,仔細看去葉子不像馬鞍,看來不同種,問清了才知道這是金門荒地裡常見的花朵,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待宵」。待宵待宵,等待著夜晚來臨,叫做待宵花的原因應該是到了夜晚才開花的意思吧!或許是陽光柔媚忍不住提早相見,現在的待宵花都整日開放了。
歐厝小路的待宵花好,慈堤三角堡前面的待宵花更好,整片從路邊蔓延到海邊,碉堡、海景、木麻黃和待宵花,在海風裡說起戰地的故事。
慈堤三角堡附近的海邊還有一種花,是紅茅草開花,矮矮的紅茅草秋天起有花,傍晚時分往海邊望去,成片的紅茅草逆光鑲金,風吹過時茅草輕輕搖曳,帶著金光晃動,小小沒有香味的茅草花雖然不起眼,但紅茅草卻不輕忽自己,按著自己的節奏開著自己的花,不求掌聲也不自卑,也像世間多少小人物。
有花就有鳥,我開滿花的窗前因此也是眾鳥的舞台。
每每清晨,或是比清晨更早的深夜,天色仍然一片烏黑的時候,窗前就開起獨唱會,通常是一隻擅唱的鵲鴝。喜鵲和鵲鴝是金門普遍的留鳥,幾乎隨處可見,宛如小型喜鵲的鵲鴝也有一身黑禮服,但有喜鵲從不曾擁有的歌喉。喜鵲屬鴉科,聲音暗啞,開口時不能稱之為有「歌」,而鵲鴝則出口就音韻豐富婉轉繚繞韻味十足,而且聲音之嘹喨可以跨過整個村子。
窗前這隻鵲鴝-我相信是同一隻-不但經常在同一個時間展喉高歌,也總是在同一棵樹上,甚至站在同一支樹枝上,通常,都是我剛剛闔上書本就寢不久,朦朧之間就聽到牠開嗓-即使在昏黑的夜裡,它也興緻十足無視一切拉開嗓門,那高高低低的旋律聽來已不是鳴叫,而是真在唱一首有歌詞的歌,不重複的旋律起伏轉折,在靜黑的夜裡隨著夜風往四方發送。我總是隱忍著不動,心裡矛盾得很,牠的舞台就在我窗前一公尺的黃花風鈴木上,這樣嘹喨的歌聲當然使我無法入睡,而無法入睡的原因除了歌聲灌耳,也因為這旋律美得讓我捨不得睡;我該起來將牠的歌聲錄來和別人分享?還是只靜靜獨享?這每一個旋律都只出現這一次,我該讓它隨風而逝嗎?
於是夜深時分,你總見我輕手躡腳在窗口擺上錄音機,然後靜靜聽著歌聲直到牠盡性而歇,彼時天已濛濛亮。
鵲鴝歡唱的歌聲如此明亮,常常在深夜引來忍不住附和的嗓子。鄰村也有一隻鵲鴝,接到越村而來的歌聲後,也會在段落處回應一段,深夜裡牠倆像山歌一般的對唱,像兩個知交或一對情侶,互訴到天明。
經常,牠的歌聲還會引起「別鳥」的興趣,比如不遠的荒野地裡兩隻只會「呱呱呱」的白腹秧雞,兩隻有著低沉嗓音的褐翅鴉鵑,牠們常在荒地的水邊和芒草叢裡,用聲音回應枝頭的鵲鴝:「喂!那邊唱歌的,天亮了嗎?」
天亮起來的時候,獨唱的鵲鴝終於謝幕,然而晨起的鳥兒們卻接手開唱了;荒地邊一棵雀榕先出現白頭翁高歌,歌聲像明珠一樣滾動;然後是八哥,聒噪的交談;接著是麻雀嘰嘰喳喳在枝頭跳來跳去,最後是綠繡眼帶著細細碎碎的聲音也來到;古厝坍落的屋瓦上這時會出現兩隻戴勝,喜鵲越空而到,村狗在樹下林間奔跑追逐。
然後我醒來,聽了一夜的鳥唱現在才是真正的晨起,推窗外望,一片霧氣瀰漫,白色的霧揮著寬袍大袖一路急急奔來,瞬間把村落染白,迷濛中,只見黃花風鈴木仍然在霧中若隱若現,枝頭搖曳,鳥兒的蹤影見不到,只剩下鳥唱。清晨,既活潑又安靜的一天就如此展開。
母親總是說:「花兒真好,這樣好的風景讓人捨不得閉上眼。」人生風景處處好,只看人是否開了心裡的眼;愛花的母親為我開了心裡的窗和眼,讓我的生命裡時時添妝,看見生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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