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底的金門,冬風已來,清晨,我在慈堤海邊。
潮水剛剛開始在上漲。
在潮水漲得最高和退得最遠的兩條潮線之間,是濕漉漉的潮間帶,潮水來的時候,許多小小的水生物被帶到沙灘,而潮水退下去的時候,牠們就被留在濕濕的海灘上。
站在沙灘往遠方看,從小金門的方向,天空有水鳥的小小身影,牠們在遠遠灰色的天空裡像一小片飛快的雲影,轉眼來到潮間帶上空,落下。
沿著潮線駐足的牠們,連綿的身影遠看是條細細的黑線,接著,又有幾小群鳥兒飛來陸續落下,那條細細的黑線越拉越長也慢慢變寬,牠們在潮水線的邊緣,潮來的時候往岸邊退一些,潮去的時候往海上前幾步,沙灘上,牠們的身影像是和進進退退的潮水跳著優雅的舞步。
從更南的海灘,走來兩隻白狗,牠們踩著輕盈步伐,沿著潮線前行,平滑的沙灘上很快留下兩排長長的足跡。小跑步的白狗,像海岸的偵巡員,邊走邊低頭嗅聞,牠們和那些小小的鳥兒靠得很近,卻完全不曾驚擾牠們,而小水鳥,也像經過的是自己的同類或朋友一樣,依然低頭啄食著潮間帶上的小東西,不介意,也不飛離。
望遠鏡裡我細細端詳:微微的海風中偶爾掀動小水鳥的羽毛;大約有一百多隻的這幾群小水鳥,是體型外表都很相似的環頸鴴和東方環頸鴴,而兩隻快步的白狗,竟和小水鳥一樣,是在海灘上覓食呢!
沿著海岸往南,我往湖下的方向,慢慢走去。
湖下的潮間帶比慈堤邊的窄些,再加上潮水已經上漲了一陣子,更是快要完全被淹沒了。從這裡往北看去,那群小水鳥因為潮水線更高沙灘更小而分得更散,鳥群的線條也被拉得更長了,牠們的身邊,一波波湧來的海水,在靜靜的早晨海邊留下它們進退的呼吸,溫柔的呼喚。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聲亮麗的鳴叫,很快一群黑色身影來到,落在眼前的沙灘上,只用肉眼望去,我就看見牠們鮮紅的雙腳和黑色的羽毛,再端起望遠鏡仔細看,果然,是礪鴴!有光澤的黑羽毛覆蓋著牠的頭部、胸部和背部,純白的腹部、鮮紅而長的嘴和雙腳;因為色彩鮮明,礪鴴在相似度普遍較高的水鳥裡是十分顯眼的,更何況,牠還有這樣嘹亮高亢獨特的歌喉,更是令人一見難忘!
閉上眼,在冬天清晨的海邊,在淺淺的浪潮聲中,我聽著牠們的呼喚:從遠遠的地方來,在近近的身邊落下,停留,又在潮水的追逐下飛到較遠的前方,然後在幾陣潮水終於淹沒潮間帶的時候,又往海的那邊去了,那聆聽,那心中的相會,雖是那樣短暫,然而印象卻像如此深長。
在台灣本島極少有機會見到的礪鴴,有少數會每年到金門渡冬。記得多年前為了想收錄牠們的鳴叫,不知曾在多少個冬日的清晨或傍晚頂著寒風在海邊守候等待,臨了,也只能在強烈的冬風,在遠遠的距離,收錄到和著風聲的牠們的呼喚,而這一回,卻無預期的在這裡和牠們近距離的相遇,還在我剛好開起的錄音機裡留下的完整清晰的聲音!這相聚,好似是冥冥中一場專程的安排,安排來補償我曾經的遺憾。
是幾世前的約定和應允才有今天的相逢?是怎樣的際遇和因緣才能使我們在此時此刻終於相遇?是多麼堅定的允諾才能使形體不同的我們在這一世相聚這一刻?
遠去的礪鴴沒有回答,只有潮水,輕輕來去,慢慢呼吸,彷彿要我的心靜靜傾聽它的回答。
長空已然清朗,陽光慢慢透出雲層,天光四射,回頭離開海岸,我即將前往的,又會是哪一世的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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